文字里的桃花：读《桃花依旧笑春风》

怡雪

一年多了，自师雄达离世，竟已一年多了。 我于这漫长的光阴里，总是辗转从他人处探听杨毛毛的消息。与我和师雄达，早已不是寻常同事朋友，乃是血脉之外至亲的兄弟姊妹了。然而我却始终踌躇，不敢径直问她安好，亦不知如何安慰。每欲拨电话，手指便在屏上徘徊，终又作罢。大约人于至痛之前，反倒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畏缩来。 昨日，她的同学推送了我一段视频。点开一看，是杨毛毛在延安讲课的影像。画面中的她，身着素衣，立于讲台之上，声音透过镜头传来，竟还有几分往日的清亮。她的面容虽瘦了些，精神却显得尚可，眉眼间亦偶尔浮出些浅淡的笑意。我观之，心下稍安，暗想：一年半了，时光到底是往前淌的，人大约也能从痛不欲生中慢慢解脱出来罢。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 才响一声，她便接了。我开口说话，还没有报出姓名，她竟从我的声音中辨出是谁，唤了我的名字。这一声呼唤，霎时击穿了所有伪装的平静。她的情感如决堤之水，再抑制不住，在电话那端泣不成声。我握着手机，默然听着，仿佛看见眼泪正穿过电波，滴落在我这边的心上。 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师雄达最后的时刻。那些细节，我是不忍复述的，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重重砸在耳膜上。原来她并未真正“解脱”，只是将悲恸嚼碎了，咽下肚去，日复一日地消化着。而外人看去，竟以为是好了，而且连我也骗了。 通话结束后，她又发来一篇文章，是师雄达周年忌时她写下的悼文。我展读之，但见字里行间，无一不是刻骨的思念，却又无一丝一毫的绝望。她写他生前的种种好处，写他们相处的细碎时光，写失去他后的漫长日夜。文字平静如水，而水底却汹涌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情感波澜。 我读完良久不能语。想起昔日我们三人共处的时光，在威海，在延安那些曾经以为寻常的聚散，如今都成了不可再得的珍宝。死亡如此蛮横，生生将活人撕开两半，而留下的人还得拖着残缺的身子，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看了她的文章，我忽然明白，她不是在遗忘中解脱，而是在铭记中重生。她将悲伤纳为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树纳了伤痕，继续生长，那疤痕便成了最坚硬的地方。 窗外的雨在继续，淅淅沥沥。我提起笔，欣然命笔，不是为了安慰，亦不是为了悼念，只是为了记录——记录生者如何带着逝者的印记，在漫长的时光里，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路。 怡雪告诉她，学习杨绛：死者长已矣，而生者，仍将继续生者之事。 ——序言 人间四月，面朝大海的房子本应是温暖的居所，然而读杨毛毛女士的《桃花依旧笑春风》，却让人在春暖花开时节感受到一种克制的悲痛。这篇文章不是嘶喊，而是远望独语，一如她的网名；不是决堤的泪水，而是被精心编织的记忆锦缎。 作者以海子的诗开篇，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希冀化作命运的幕布。在那诗一般的时空里，丈夫以佛陀涅槃的姿态离去，安静得不忍惊扰枕边人。这种宁静的离去与生者被惊扰的一生形成对照，令人读之怅然。文章之美，在于哀而不伤，痛而不怨，它将个人的悲伤提升到对生命本质的思索层面。 文中记忆的经纬纵横交错，织便逝者的精神图像。那故乡的韭菜盒子，小院屋檐下的雨声，手冲咖啡的香气，秦岭山上的月光——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生命的深情回望。作者笔下的丈夫在最后时光里，仿佛已有预感，却仍从容：接孙儿放学，买儿女爱吃的零食，炖一锅香飘满室的鸡汤。这些日常琐碎，如今都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珍贵。 最令人动容的是文中对生死界限的诗意跨越。对面大楼无故通明的灯火，清晨突然盛开的蝴蝶兰，一树树的繁花——这些超现实景象被作者解读为上天的欢迎仪式。从最初的愤慨到最后的开悟，作者完成了对悲伤的超越。仙侠剧中“死而复生”的对话，恰成现实的隐喻，却又在现实面前碎作星点，留给人无尽的思念。 “人间四季，天上一日”，时间对生死的计量如此不公。但作者最终明白，逝者并非消失，而是回到了生命的来处。那来处或许才是真正的故乡，而我们在此世的栖居，不过是一场旅居。 文章以“桃花依旧笑春风”作结，化用古诗而赋新意。人面已随春风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笑”中既有大自然的无情，也有生命轮回的达观。作者说“从明天起，我要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是对生活的回归，对生命的承诺，尽管“今天我还做不到”——这种坦诚，胜过任何坚强的宣言。 这篇文字是一座用记忆筑起的纪念碑，它让逝者在文字中获得不朽。读罢掩卷，仿佛看见一棵桃树在春风中绽放，花开花落，生命轮回，而那份爱，已然超越生死，在文字中永恒绽放。 杨毛毛悼念丈夫原文：《桃花依旧笑春风》 ——师雄达君周年祭人间四月，春暖花开；一座房子，面朝大海。就在这海子诗一般的时空，去年的今日，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竟指引着你以佛陀涅槃的卧姿，悄然离去。是不愿惊扰依偎你身旁的妻吗？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可你没想到吗？这一时的不忍心，一定惊扰着你亲人的一生！离世前的头一两年，你格外地想念故土，多次回到有妈有姐弟的老家，赖着多住些时日舍不得离开。故乡的水你觉得甜，妈做的韭菜盒你吃不够。坐在姐家的小院屋檐下听雨，是你最惬意的时刻。难忘头年的金秋时节，花甲之年的你要自驾几千里，再次奔赴心心念念的故乡。我拦不住你要长途驾驶的念头，只能和刀郎的歌陪着你跨越山海。万花山中的葵花别院里，与发小重温着儿时的记忆；延大老校区的故居窑洞前，畅聊着青葱岁月里的意气风发；桥山脚下母亲等待的身影，万安禅院里兄弟点燃的香火；桃园校区手冲咖啡的香味，弥漫在老朋友们的唇边心间；秦岭山院落中头顶的月亮，照亮了兄弟俩充满诗意的面庞；外事学院礼堂里的《白鹿原》，让精神上的亲人们灵魂共振……与每一位亲友的团聚，都让生性腼腆的你开怀大笑。沉稳谨慎了一生的你，突然老夫聊作少年狂，要故土安家叶落归根。可就在你离开前的一个月，在被我称作所有人故乡的地方，那个叫做腾冲曲石镇的“原乡”，在七彩云南的月光下，你却突然说悟到一件事：其实人的故乡并不在秦或晋，人来到世上如同这趟旅居，最终还是要回到生命的来处，你说那才是每个人真正的老家。在旅居整整一个月的那天，那个你百般阻挠不过生日的那天，我们回到了海滨的家。在回家后有限的半个月里，你再次提到这个话题。你悄然离开的那天子夜，对面几座大楼里的所有窗户，无端地一片光明灯火辉煌，让那晚莫名心慌反复起床的我，在望向对面时不禁诧异。清晨窗台上的蝴蝶兰，突然开得无比灿烂，似乎与你安详而香甜的神态相映。给你送行的那天早晨，迈着沉重又踉跄的脚步出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树又一树的繁花似锦。一切的迹象都和悲痛相左，让平日里最爱这春景的我愤慨。一年后的今天，在泪水中煎熬了365日的我终于开悟：这是上天给你的盛大欢迎仪式啊！临行前的那个下午，你如往日接了刚上小学的孙儿，带他去超市买了最喜欢的东西，还破天荒给儿女买了爱吃的零食，告诉我叫孩子们回家聚餐。你认真地听着孙子背诵弟子规，夸赞我炖的鸡汤香味扑鼻，还主动请缨要做两个菜，给孩子们量一量你的手艺。这是那个周四的傍晚，这是一顿如往日周末般普通，却再也不会有的全家相聚的晚餐。你开心地吃肉喝汤，还自斟自饮半杯白酒，面对我嗔怪的眼神，你微笑着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今天高兴嘛！傍晚的时光是惬意的，孩子们回了自己的家，我们在暖暖的灯光下自在安然。你追着喜欢的仙侠剧，告诉我今晚就是结局，最晚到明天。我问男主怎么又复活了？你笑着说他是天上的神嘛当然会死而复生。我们都认为神君最留恋的，还是人间平凡夫妻的生活。剧中的行云回到了人间，又开始给他爱的人做鱼了，可你却怎么真的在睡梦中上了天？当晚你是说过美梦中醒来会遗憾。你倒是梦中升天不遗憾了，可对你身后的亲人们来说，那是被打懵了的晴天霹雳！顷刻间的一场狂风暴雨，带来的是这一生绵延不绝永远湿漉漉的雨季……人间四季天上一日你在那里都好吧？四月，该开的花都开了，阳光灿烂时我路过小花园就想起你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模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从明天起，我要关心粮食和蔬菜从明天起，要给山水再起些温暖的名字可今天我还做不到 2025年4月12日夜 草草写下分行文字以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