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第21章:燕子回来了

彭 忠

清晨的阳光，透过西门街道边上的桂花树枝叶，零零碎碎的散落在防火缸上。胖墩笨拙地爬上去，肚子顶着缸沿，呼哧呼哧地问：“燕子和青青这久都不在，她们去哪儿了喂？”

冲林正蹲在地上摆弄几颗玻璃珠，头也不抬：“你没发觉欢欢也不在吗？她们三个和欢欢妈一起去曲靖玩去了，欢欢妈回去吃几天喜酒，她们一晃都去了十多天咯！”

说这话时，冲林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一颗猫眼玻璃珠按进了泥土里。他心里明白自己为何烦躁——燕子去曲靖前都没有亲自告诉他，只是让外婆转达了一声悄咪咪去的。那可是曲靖县啊，他只在课本和街上的猪饲料广告上见过这个名字，那里有大公园和游乐场，据说还有六、七层高的百货大楼。

黄滚和黑狗这时也从各自家里跑出来集合。四个男孩聚在一起，商量着要继续练习骑马打仗，准备下次与中街的石头和铁蛋比赛，一雪前耻。

“有很久也没见胡一刀了，他失踪了吗？”胖墩又问道，他从防火缸上滑下来，激起一阵尘土。

正说着，美林和峰峰从兴芳叔家旁边的小巷里跑出来，手里捧着几根还带着露水的黄瓜。“胡一刀去他兴义县城的姑妈家玩去了，他每个假期都要进城玩很长时间。好像昨天晚上回来的！”美林边说边把黄瓜分给大家。

冲林接过黄瓜，咬下一口，新鲜的黄瓜清甜中带着微涩。他忽然想到，燕子是否也在曲靖吃着他们没见过的水果？这个念头让他嘴里的黄瓜顿时索然无味。

“哈哈哈，小杂皮些，看我给你们带的什么好东西？”胡一刀的声音从他家门口传来。只见他拎着个大黑色塑料袋，满脸得意地跑过来。

塑料袋被打开时，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里面不仅有包装精美的糖果，还有他们从未见过的玩具。胖墩掏出一把左轮玩具枪，眼睛顿时亮了：“这枪带劲，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那一把，呯……呯呯！”他眯眼瞄准美林打了三枪，大家笑作一团。

冲林捏着一颗包着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对着阳光看它折射出的光芒。这是从城里带来的东西，他想，燕子一定也见到了许多这样的新奇玩意儿。她会不会觉得西门街太小、太破旧？会不会觉得他们这些伙伴太土气？

孩子们围坐在防火缸上，一边分享糖果和一些新奇的玩具，一边向胡一刀讲述这十多天里发生的事：郑三炮他爹淹死在瓦窑水库、大家去郑三炮家帮忙、盗梨回来冲林尿床的糗事、黑狗家老母猪下了十二个仔的奇谈……！

胡一刀听着这些事，眼睛睁得老大，兴奋地拍着大腿：“哎呀，你们这十多天可太有意思啦！我在城里，就是逛逛街，看看电影，都没你们这些好玩的事儿。”说着，他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在城里买的小玩意儿，给你们看看。”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风车。轻轻一吹，风车就快速转动起来，五彩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眼中满是好奇和羡慕。

冲林看着风车，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想着燕子在曲靖，说不定也看到了比这更稀奇的东西。他暗暗下定决心，等燕子回来，一定要好好问问她在曲靖的见闻。

这时，太阳渐渐升高，阳光变得炽热起来。孩子们玩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兴致勃勃。他们决定先回家吃午饭，下午再继续聚在一起玩耍，等着燕子她们回来，听她们讲述曲靖的故事。

冲林听着大家的说笑，心思却飘远了。他想起燕子离开前那天，他们因为最后一块冰糖吵了架。他说了她“小气”，她回敬他“野蛮”。然后第二天，她就去了那个有大公园和游乐场的曲靖，而他留在西门街，除了写完暑假作业，就是打猪草、捡干柴和偶尔的山野冒险。

阳光渐渐炽烈，糖果在舌尖融化出各种甜味。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时分，中街邹家跑曲靖的班车缓缓从财神庙方向驶入西门街，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黄滚眼尖，第一个跳起来：“走，上去我家，欢欢她们回来了！”

孩子们一窝蜂地向班车涌去。冲林跟在后面，脚步突然变得沉重又急切。他既想立刻见到燕子，又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变化——那种去了大城市的孩子总会带回来的、让人莫名不安的变化。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

燕子第一个跳下车，穿着一条洁白的新裙子，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如蝶。“哥，快帮帮我搬小钢琴，二舅娘送我的！”她眼里闪烁着冲林从未见过的兴奋光彩，那光芒既熟悉又陌生。

冲林愣在原地。十来天不见，燕子似乎长高了些，皮肤白了，头发扎成了新的样式。她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他不能理解的轻快，那是曲靖的调子吗？

第二个下车的是欢欢，一件红色连衣裙像一团火。“嘿，老表哥些，我又来了咯！”欢欢一口搞怪的云南普通话。“你们好哇，这十多天西门街有啥好玩的事没得嘛？”

孩子们一下子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问她曲靖的事儿。燕子兴奋地讲着曲靖的大公园、游乐场，还有百货大楼里的各种新奇玩意儿。冲林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燕子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

“冲林，你咋不说话？”燕子突然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冲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胖墩拿起胡一刀带来的左轮玩具枪，对燕子说：“燕子，你看这是胡一刀从兴义县城带来的玩具枪，可带劲咯！”燕子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个我们在曲靖的商场里见过，还有好多比这更厉害的玩具呢。”冲林听了，心里一阵失落。但燕子又紧接着说：“不过还是我们西门街好耍，我可想你们咯。”燕子都有一些口音变了。冲林听了，心里的阴霾一下子消散了，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二蛮学着欢欢的云南口音打趣：“你又来了咯，这回子，用洋芋粑粑做成耗子药，给你吃咯嘛跑不脱嘎！”大家哄堂大笑。欢欢下车追着二蛮跑，欢欢妈看着孩子们闹腾，站在车门口笑得合不拢嘴。

冲林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燕子。她正指挥黄滚从车上搬下一架木制的小钢琴，那钢琴虽然微型，却精致得与西门街格格不入。

“我姐呢？怎么还不下车！”峰峰的问题让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这才发现青青还没有下车。

峰峰跑到车上，不一会儿又惊讶地跳出来，小手往车里指，嘴巴张得大大的。

在司机的催促下，青青终于捂着脸下了车。当她把手拿开时，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她穿了一条洋气的背带裤，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染成金黄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哟……哟哟喝，好一个美国洋娃娃！”胖墩大声嚷起来。

其他孩子没有嘲笑，反而纷纷称赞：“真好看，和电视上看到的外国人一模一样！”

青青松了口气，调皮地向小伙伴们打招呼：“哈喽……老外我回来了哎！”

“好好好，我们以后就叫你‘老外’啰！”胖墩比谁都激动。这时听见母亲喊回家吃饭的声音，他一边往回跑一边“老外”、“老外”的大声叫唤。

大家笑着散去，各自回家吃饭。冲林默默帮燕子搬起那架小钢琴。钢琴不重，却在他心里压着什么，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回家的路上，燕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欢欢妈真好，她们家曲靖太好玩了，有公园，有游乐场，长大了我也要去大城市上班。我要当音乐家，对，要当钢琴家！”

她空出一只手，在空中乱弹，仿佛已经坐在了一架真正的钢琴前。

冲林看着妹妹兴奋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情绪。他既为燕子高兴，又莫名害怕。那个他们一起长大的世界，对燕子来说还不足够大吗？

“好，有志气，”他最终说道，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我也要去兴义县城玩一趟，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城呢！”这话既是对燕子的回应，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兄妹二人刚口到家，外婆亲切的喊声便从后院灶房传来：“冲林，燕子，快点来吃饭了，今天有你们最爱吃的金转珠蒸嫩蛋，还有你外公亲手做的红糖玫瑰千层起酥大包子，趁热才好吃呢！”

听到这两道菜名，冲林和燕子立马飞跑到灶房。桌上摆着的不仅是美味，更是外婆迎接燕子回家的心意。全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像过年一样热闹。

燕子一边吃饭，一边兴奋地分享曲靖之行的见闻：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公园里的旋转木马、百货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她的眼睛闪着光，仿佛一部分心还留在那个遥远的城市。

冲林默默吃着饭，外婆特制的金转珠蒸嫩蛋今天尝起来莫名有些苦涩。他看着燕子手舞足蹈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某种距离正在他们之间产生——不是兄妹关系的疏远，而是世界观的差异正在悄悄形成。

燕子会弹着那架小钢琴，练习那些城里人才懂的音符；她会记住高楼的高度和霓虹灯的颜色；她会渴望再次离开西门街，去往更广阔的地方。

而冲林，他还困在这个小镇，最大的梦想只是去一趟兴义县城。

晚饭后，燕子坐在堂屋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架小钢琴。冲林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小木凳上。

“曲靖真的那么好？”他终于问出了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

燕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哥，你知道吗，那里晚上路灯亮得像白天一样，商店里什么都有卖，公园里还有真的旋转木马，坐上去好像能飞到天上去。”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但是，我也想念家里的床，想念外婆做的包子，和你们一起玩的日子才开心呢！”

冲林轻轻触碰琴键，一个清脆的音符跳出来，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哥你那晚生气了吗？”燕子突然问，“我没亲自告诉你我要去曲靖玩的事。”

冲林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燕子笑了，那笑容还和小时候一样，有着缺了颗牙的豁口：“傻瓜，我怎么可能不回来？这里是我的家啊。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我确实想再去。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想去首都北京天安门拍张照片。”

两个孩子的对话被暮色温柔包裹。远处传来伙伴们的嬉闹声，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西门街的夜晚如期而至。

冲林看着妹妹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燕子会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忘记归巢的路。而他，也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或许不同，但同样值得期待。

“弹首曲子吧，”他说，“弹首你学的曲子。”

燕子的手指笨拙地落在琴键上，断断续续的音符组不成调子，却有一种朴素的希望在其中。冲林听着，心里那点嫉妒和不安渐渐融化成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既有守护的决心，也有成长的渴望。冲林看了一眼手里的小人书，大声的对燕子说："你长大要当音乐家，哥长大，要当个大画家！"外婆在灶房听到动静有些大，高声说："冲林，不要欺负妹妹，天要黑了，别把真的老熊婆招来了！"

燕子听到这话，对冲林做了个鬼脸，回房间睡觉去了。

夜幕低垂，星星点点出现在西门街的天空上，与曲靖的霓虹灯同样明亮，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冲林一个人坐在屋外的防火缸上，抬头望着星空，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之大，足以容纳孩子们所有的梦想。

燕子回来了，带着外面的风景和光彩。而他们都将在这风景中成长，在这光彩中找到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