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山凤鸣】胡 同(小说)

丹山凤鸣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胡 同</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九年级 王思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北平。</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刚进腊月,西北风就跟裹了刀子似儿的,嗖嗖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前门楼子让灰蒙蒙的天给压着,护城河结了一层薄冰,透着股倔强的寒气。</p><p class="ql-block"> 南城的这条胡同,唤作芝麻巷。名儿起得金贵,实则不然,就是条七扭八歪的巷子。两侧是 低矮的灰墙四合院,院门上的红漆斑驳得厉害,露出里头灰败的木茬儿。家家屋檐下倒是挂着几些串儿晒干的辣椒或是老玉米,给这片灰败添上点儿活气儿。</p><p class="ql-block"> 天刚麻麻亮,胡同就醒了。</p><p class="ql-block"> “油条——豆腐脑嘞,还有豆汁儿糖油饼啊!”</p><p class="ql-block"> “嘿,早啊!爆肚来点儿呗!”</p><p class="ql-block"> “磨剪子嘞——戗菜刀——”</p><p class="ql-block"> 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胡同里头一路飘着,钻进每一个窗棂缝里。跟着的是豆汁儿焦圈那特有的、混着酸劲儿和油腥气的香味,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闹腾。谁家娘们儿“吱呀”一声推开通往院子的门,端着尿盆儿趿拉着棉鞋往外走,冻得嘶嘶哈哈。老爷们儿裹着厚棉袄,揣着手,站在院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呵出的白气儿团在冷空气里,半晌儿不散。</p><p class="ql-block"> “听说了么?城门大街又过来一队兵,嘿,那叫一个精神!”</p><p class="ql-block"> “甭提了,昨个儿老西口老李家那混账小子,又让联防队给逮着了,偷摸着倒腾银元呢!”</p><p class="ql-block"> “这世道,是真要变喽……”</p><p class="ql-block"> 议论声不高,像是初春解冻的河水,在胡同底下暗暗流淌。</p><p class="ql-block"> 而在这片渐渐闹腾的市井烟火中,有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套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大了一圈的破棉袄,下摆都快盖到膝盖了,袖口油亮。头发随意的绑着个粗麻花辫,刘海稳当当加载两耳侧,露出光洁却冻得发红了的额头。她蹲在胡同深处一个背风的旮旯里,面前用几块砖头胡乱支着个小瓦盆,盆里头捡来的煤核儿半死不活地烧着,那点可怜的热气儿刚一冒头,就让风给扑棱棱灭了。</p><p class="ql-block"> 但那女孩儿好像并不在乎。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瓦盆上架着的半个窝头,那窝头硬邦邦得看着能砸死狗,正被火苗慢吞吞地烤着,散发出一股焦糊的粮食香。她鼻子嗅了两下,眼睛里有点狼崽子似的亮光。</p><p class="ql-block"> 这女孩儿,就唤作胡桃。</p><p class="ql-block"> 巷子口,爆肚汪的摊子已经支应起来了,油锅滋啦作响,那股浓烈的荤香油腥气霸道地飘过来,盖过了一切味道。胡桃狠狠咽了口唾沫,把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窝头上。仿佛多看爆肚汪一眼,都是对自己和这半个窝头的不尊重。</p><p class="ql-block"> 她胡桃是这芝麻巷里头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丫头,爹妈没得早,老父亲被国名党的狗特务给活活逼死了,亲娘没了丈夫后一病不起,在胡桃的爹走后的一年,也咽气儿了。那时候的胡桃也就五六岁大,她那邻居李大婶他们看不得一个好生秀气的女娃娃活活饿死,就当亲女儿养在自家那老四合院里头了。胡桃就像墙角砖缝里钻出来的一棵野草,靠着一点露水星子和顽强的狠劲儿,天天领着一大群同她一样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讨生活,和胡同里头的父老乡亲也相处的好,竟也磕磕绊绊的活到了十七岁。街坊们提起她,总是撇撇嘴:“嗐,那小丫头片子,硬气得很,就是个砸不开的胡桃!”说完后又笑笑,道:“不过呀,这姑娘又真是好生不错,会干活,又乐于帮忙,倒是没白生,没白养啊!”</p><p class="ql-block"> 这名声就这么传开了。她听人家说她如她名般就是个胡桃,倒也不恼,甚至觉得挺好。硬,才能在这破世道活下去。</p><p class="ql-block"> 这窝头刚烤出点热乎气儿,一阵尖锐的叫骂声和孩子们的哭喊声就炸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哟!小兔崽子!真是活腻歪了!敢偷到你爷爷头上!”</p><p class="ql-block"> 胡桃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就利了。是胡同口方向,爆肚汪的小破摊儿。</p><p class="ql-block"> 她像是只被惊了的野猫,倏地站起来,也顾不上那半个窝头了,踮起脚尖就往那边瞅。</p><p class="ql-block"> 只见爆肚汪正歪着嘴拧着一个半大孩子的耳朵,那孩子估摸也就十三四岁,瘦得跟豆芽菜似儿的,穿着身单薄的破夹袄,冻得鼻涕邋遢,脸上还有个清晰的巴掌印,正嗷嗷哭着。</p><p class="ql-block"> “汪叔……汪叔我不敢了……我就拿了一小块……我姥姥饿得不行了,我这好几天又捡不着破铜烂铁……”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p><p class="ql-block"> “饿?谁他娘的不饿?!”爆肚汪一张口,那唾沫星子横飞,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要是这巷里头都跟着像你这么偷,老子喝西北风去?今儿非给送你到联防队去不可!”</p><p class="ql-block"> 周围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看热闹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神神叨叨地痛骂着没良心的爆肚汪,却没一个人上前。</p><p class="ql-block"> 胡桃认得那孩子,是胡同最里头住着的小豆子,跟他瞎了眼的姥姥相依为命,时常跟着她到处跑讨粮食。这几天大雪天,他姥姥吹了寒风不舒服,小豆子便陪着姥姥在那破房子里头待了好几天没出来过,好几日前得来的存粮也早吃没了。小豆子本想找胡桃姐帮忙,可胡桃天天到处瞎忙,小豆子也找不着她,胡桃也没见着她。</p><p class="ql-block"> 这下她倒终于找着这小豆子了,看着那爆肚汪欺负人家,胡桃气儿的牙痒痒,当即在原地蹦了两下。</p><p class="ql-block"> 眼看爆肚汪扬手又要打,胡桃啐了一口,骂了句:“你大爷的!” 一脚踢开那碍事的瓦盆,炭火和窝头渣子溅了一地。她猫下腰,像颗出膛的小炮弹似的,嗖地就冲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住手!”</p><p class="ql-block">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又脆又亮,还带着点儿没变利索的沙哑。</p><p class="ql-block">爆肚汪一愣,手停在半空。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看着胡桃一阵风似的刮到跟前。</p><p class="ql-block"> “哎哟,我当是谁呢?”爆肚汪看清来人,嗤笑一声,松开了小豆子,双手往油渍麻花的围裙上一插,“胡桃啊,怎么着啊?今儿想充大瓣儿蒜,管起闲事来了?”</p><p class="ql-block"> 胡桃没理他,先一把将小豆子拽到自己身后,上下打量一下,看没大事,才抬眼瞪着爆肚汪:“汪掌柜,您这么大一摊主,跟一孩子较劲,跌不跌份儿啊?”</p><p class="ql-block"> “嘿?他偷我肚丝儿啊!这不得管管吗?”</p><p class="ql-block"> “他奶奶都快饿死了!您咋就这小肚鸡肠啊?”胡桃声音挑得高高的,毫不示弱,“街里街坊的,一块肚丝儿的事儿,您至于下这狠手?平日里大家伙儿可没少照顾您生意吧!”</p><p class="ql-block"> “嘿!你……”爆肚汪被噎得一愣,周围的目光让他有些挂不住面子,</p><p class="ql-block"> “这……这他妈是肚丝儿的事吗?这是规矩!今天他偷,明天你偷,这世道还不乱套了!”</p><p class="ql-block"> “规矩?”胡桃冷笑,下巴昂着,露出细瘦却硬邦邦的脖颈,“前清有前清的规矩,民国有民国的规矩,现在又换新规矩了!您这也倒有单独的规矩?可我瞅着,不管啥时候的规矩,也没说不让人活命吧?!”</p><p class="ql-block"> 这话有点刺人,周围静了好一阵。爆肚汪脸涨得通红,指着胡桃的鼻子:“你……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野丫头!轮得到你跟我讲规矩?我看你就是欠收拾!”</p><p class="ql-block"> 说着他竟真的扬起那沾满油污的巴掌,要朝胡桃扇过来。</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吓得尖叫一声闭上眼。</p><p class="ql-block">胡桃却没躲,反而往前迎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全出来了,仿佛就等着他这一下。</p><p class="ql-block"> 眼看那巴掌就要落下,突然,一个陌生却异常温和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像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p><p class="ql-block"> “老汪同志,有话好好说,动手可解决不了问题。”</p><p class="ql-block"> 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寻声望去。</p><p class="ql-block"> 只见人群外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p><p class="ql-block"> 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梳着齐耳的短发,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半新旧的土黄色军装,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平平整整。她身形清瘦,面容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眼镜后的目光澄澈而镇定。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腋下夹着一卷文件似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她站在那里,就和这喧闹油渍的胡同场景格格不入,像是一滴湛蓝的墨水,不小心滴进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民俗画里。</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的巴掌僵在半空,有点懵:“你……你谁啊?”</p><p class="ql-block"> 那女人走上前几步,先是对爆肚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扫过梗着脖子的胡桃和吓得发抖的小豆子,最后又回到爆肚汪脸上,语气平和却叫人不敢吭声:</p><p class="ql-block"> “同志,我是咱们区新派到这芝麻巷来的居委会主任,我姓郑,郑新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二章</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举着的巴掌僵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活像戏台上定了格的武生。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涨成了酱紫色,小眼睛滴溜溜地在眼前这自称“郑主任”的女人身上转了好几圈。</p><p class="ql-block"> “居……居委会?”他嗓门低了八度,带着点儿犹疑和打量,“这芝麻巷巴掌大的地界,啥时候兴得起这衙门了?”</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没接他这话茬,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没减,目光清明:“汪同志,新社会了,不兴衙门这一说。咱们居委会就是给街坊邻居搭把手、跑跑腿、解解疙瘩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她说话不紧不慢,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胡同里少有的干净利落,却又不是那种拿腔拿调的官腔。她转向还在抽噎的小豆子,蹲下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发白的手绢,轻轻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涕。</p><p class="ql-block"> “孩子,别怕。”她的声音又软和了些,“跟大姐说,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抽抽搭搭,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温和的阿姨,又怯生生地瞟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爆肚汪,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奶奶……饿……躺炕上起不来了……我就……就想拿一点点……就一小绺儿……给奶奶闻点荤腥……”</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耐心听着,眉头微微蹙起。</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胡桃却有点不耐烦了,她最见不得这副“盘道”的架势,觉得磨叽。她往前又挺了挺瘦津津的胸脯,抢过话头,冲着爆肚汪:“听见没?汪掌柜!就是一绺儿肚丝儿!您那锅里下脚料都不止这个数!至于把娃娃往死里揍?大不了……”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多大决心,“大不了算我欠你的!从我往后帮工钱里扣!”</p><p class="ql-block"> 这话一出,连周围看热闹的都愣了一下。胡桃在这胡同是出了名的吃百家饭但不手软,欠人情不低头的主儿,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也被这话噎住了,张着嘴,一时没说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站起身,看向爆肚汪,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认真:“汪同志,孩子偷拿东西是不对,该教育。但情况特殊,街坊邻居住着,守望相助是本分。眼看要过年了,谁家没个难处?您看这样行不行,这孩子拿的肚丝儿,算在我头上,我一会儿给您结算。另外,区里刚下了通知,要摸底困难户,他奶奶这样的情况,我们居委会会登记上报,申请救济粮。”</p><p class="ql-block"> 她几句话,有理有据,还把责任揽了过去,甚至给出了后续的解决办法,叫众人听得呆愣。</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脸上的横肉松弛了些,他是个生意人,最会看风向。这新来的女人看着温和,话却绵里藏针,句句在理,而且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他再为了点下脚料跟一个孩子和这混不吝的丫头纠缠,反倒显得他小气了。更何况,这“居委会”到底是个啥来头,他还没摸清,不敢轻易得罪。</p><p class="ql-block"> “咳……咳咳……”他干咳两声,顺势把扬着的巴掌收了回来,在油腻的围裙上搓了搓,“郑……郑主任是吧?您这话说的……瞧您说的,哪能要您的钱!就……就一点肚丝儿,算了算了!我老汪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p><p class="ql-block"> 他挥挥手,一副大度的样子,又冲小豆子瞪眼:“小子!今儿算你运气好,碰上郑主任给你说情!往后要是再敢手欠,看我不把你爪子剁下来!”</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吓得一哆嗦,直往胡桃身后缩。</p><p class="ql-block"> 胡桃狠狠瞪了这爆肚汪一眼,明显看不上他这找补的德性,但也没再呛声。她侧身打量着郑新华,心里头嘀咕:“这女的,有点门道啊。不像以前来的那些官老爷,就会打官腔吓唬人。”</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像是没看见爆肚汪变脸变得有多快,微笑着点点头:“那就谢谢汪同志的深明大义了。”她又低头对小豆子温言道:“孩子,先回家照看奶奶。一会儿大姐忙完,上你家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怯生生地看了爆肚汪一眼,一溜烟跑没影了。</p><p class="ql-block"> 热闹看完,人群也渐渐散了,各忙各的去,只是眼神还时不时往这边瞟,窃窃私语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郑主任”。</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讪讪地回了他的摊子,油锅又滋啦起来,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p><p class="ql-block"> 胡同口的风依旧冷硬。</p><p class="ql-block"> 就剩下郑新华和还杵在那儿的胡桃。</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转过身,目光落在胡桃身上。这姑娘站没站相,一条腿微微晃荡着,下巴颏依旧昂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像只随时准备挠人或者炸毛逃跑的小野猫。</p><p class="ql-block"> “你叫胡桃?”郑新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p><p class="ql-block"> “咋了?”胡桃梗着脖子,下意识防御。她讨厌这种被打量、被审视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却没答话,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伸出手。</p><p class="ql-block"> 胡桃以为她要干什么,猛地往后一缩,做出戒备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却见郑新华只是从刚才被胡桃踢翻的瓦盆灰烬旁,捡起了那半个烤得焦黑、又沾了灰土的窝头。她用手指仔细地拂去上面的浮灰,动作轻柔。</p><p class="ql-block"> 胡桃看着她的动作,有点发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p><p class="ql-block"> “饿了吧?”郑新华直起身,把那个实在有点不堪入目的窝头递向胡桃,眼神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就像问“吃了吗”那么平常。</p><p class="ql-block"> 胡桃的脸“腾”一下就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比刚才面对爆肚汪的巴掌时还要让她难受。她猛地一挥手,“啪”一下把那个窝头打飞出去。窝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滚落到旁边的阴沟里。</p><p class="ql-block"> “谁稀罕!”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在闪,却又被她死死忍住,“少来这套假惺惺!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p><p class="ql-block"> 吼完,她不再看郑新华一眼,扭头就跑。那背影在狭窄的胡同里窜得飞快,仓皇又倔强,几下就消失在某个院门拐角,只留下空荡荡的巷子和呜呜的风声。</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站在原地,看着胡桃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默然片刻。</p><p class="ql-block"> 然后,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转向胡同两侧斑驳的院墙,那些支棱出来的烟囱正冒着或浓或淡的煤烟,空气中混杂着煤灰、灰尘、隔夜尿溺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p><p class="ql-block"> 这条胡同,和她之前工作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它更陈旧,更琐碎,更……坚硬。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盘得油光发亮却又冰冷刺骨的顽石。</p><p class="ql-block"> 而刚才那个叫胡桃的姑娘,就是这块顽石最坚硬的那部分。</p><p class="ql-block"> 她轻轻叹了口气,白气儿很快消散在冷风里。她没有去追,只是从腋下重新拿出那卷文件,打开笔记本,用一支钢笔在本子上快速记录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做完这些,她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刚才小豆子跑走的那条更狭窄,更昏暗的支巷,迈开了步子。</p><p class="ql-block"> 她的皮鞋踩在老旧的石砖上,发出清晰沉稳的声响,在这条沉睡又即将苏醒的老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p><p class="ql-block"> 她又在巷口站定,握紧手中那卷文件,又抬头看了看这乌压压的天。</p><p class="ql-block"> 看来这份新的工作,比想象中还要艰难,也更有必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三章</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站在芝麻巷七号院那早已褪了朱红的珠帘门下。这院子比胡同里其他的院儿更显破败,墙皮脱落得厉害,露出里头糟朽的砖块,院里横七竖八拉着晾衣绳,挂着的破旧衣物滴着水,在冷风里冻得硬邦邦,把院子衬得越发拥挤凄凉。</p><p class="ql-block"> 她刚从小豆子家出来。不,那几乎不能算个家,顶多就是个院角搭出来的窝棚,四面漏风,瞎眼的老奶奶蜷在炕上,只剩一把骨头,气若游丝。小豆子正用一个破瓦罐烧水,想把那点讨来的已经冻硬的窝头茬子泡软了喂给奶奶。那股子混合着病人气息,霉味和绝望的腐气,几乎能把人顶一跟头。</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把身上仅有的几张边区票都悄悄塞到了炕席底下,只说是政府让送来的,又叮嘱小豆子好好照顾奶奶,说明天会带医生来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干瘪的嘴蠕动着,半天才发出一点气声:“谢……谢政府……谢谢你……”</p><p class="ql-block"> 那声音像一把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郑新华心头上。</p><p class="ql-block"> 她从七号院出来,没回临时借用的那间居委会办公室,而是顺着胡同慢慢走着。刚才处理小豆子家的事,利落干脆,可她心里清楚,这芝麻巷里,像这样的困难户绝不止这一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这些经,早在旧社会念了几十年,如今已是字迹模糊,血泪斑斑。</p><p class="ql-block"> 正沉思着,前面一阵嘈杂的哭嚷和激烈的争吵声拽回了她的思绪。</p><p class="ql-block"> 是胡同中段的孙大姨家院门口,又围了一小圈人。</p><p class="ql-block"> “哎哟喂……我不活了!这要是扎坏了可怎么得了啊!哪个天杀的出的馊主意啊!”孙大姨拍着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瘫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p><p class="ql-block"> 她家那半大小子,狗蛋,约莫十来岁,正被他爹——一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汉子——死死按在一条长凳上,棉袄褪到胳膊肘,露出瘦鸡崽似的胳膊。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卫生员,手里拿着酒精棉和注射器,有点无措地站在旁边,耐心劝着:“大嫂,您别怕,这是防疫针,打了不得霍乱,是件好事儿……”</p><p class="ql-block"> “好事儿?我呸!”那孙大姨猛地抬起头,瞪着哭得通红肿眼睛,“谁知道你们往那针水里掺了啥?昨儿个晚上吴老四就在茶馆说了,这针打不得!打了男人耗尽阳气,女人断子绝孙!胳膊小腿都得烂掉!你们就是拿咱们穷老百姓试药来的!”</p><p class="ql-block"> “对!没错!”人群里有人小声附和,是几个同样面露惧色的老太太和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p><p class="ql-block"> “吴老四见多识广,他的话准没错……”</p><p class="ql-block"> 那卫生员急得额头冒汗:“诶哟!乡亲们呐,这是科学!科学!是政府为了大家的健康!你们看我,我也打了,这不,一点事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你?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当然没事!”孙大姨根本不听,哭嚎得更凶了。狗蛋被他娘吓得也哇哇大哭起来,挣扎得更厉害,连他那壮实的爹都快按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恐惧像瘟疫一样,比真要预防的霍乱传得还快。</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旁观了解清楚后便快步走过去。人们看见她,竟自动让开些位置,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新主任。</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事?”郑新华问那卫生员,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现场静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卫生员像看到救星,赶紧汇报:“郑主任,您来了!您看这……区里派的防疫任务,轮到这家,这位大嫂死活不让打,还……还传播迷信谣言……”</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点点头,没急着反驳孙大姨,而是先走到那哭闹的孩子面前,弯下腰,用手绢轻轻擦了擦狗蛋的眼泪和鼻涕,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孩子,别怕,阿姨看看,这针啊,就跟蚊子叮一下似的,一点点疼,完事儿了我给你块糖吃,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她的镇定和温和似乎感染了狗蛋,这孩子的哭声便小了些,抽噎着,惊恐地看着那亮闪闪的针头。</p><p class="ql-block"> 安抚完孩子,郑新华才站起身,看向坐在地上的孙大姨。她没有去搀扶,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不耐烦。</p><p class="ql-block"> “孙家妹子,”她开口,用的是街坊邻居的称呼,“你疼这孩子,怕他吃亏,这心啊,我懂!当娘的都这样。”</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的哭嚎顿了顿,有点意外地看着她。</p><p class="ql-block"> “可咱怕,那也得怕在点子上。”郑新华话锋微微一转,依旧不急不躁,“你说那吴老四见多识广,毕竟他走南闯北,是见过些世面。可我问你,他见过显微镜吗?知道啥是细菌病毒吗?”</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被问愣了,张着嘴,没说话。周围人也静下来听。</p><p class="ql-block"> “那旧社会啊,为啥年年闹瘟病?一场霍乱下来,一条胡同都能死半条的人!就是因为没有这个!”她指了指卫生员手里的注射器,“那时候,谁管咱们老百姓死活?现在政府免费给打针,防病保命,这咋能是坏事儿呢?”</p><p class="ql-block">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有力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你们想想啊,自打解放队进了城,可曾抢过咱们一粒粮?可曾欺侮过咱们一个人?没有!他们帮咱们剿土匪,稳物价,现在怕咱们生病,派真正专业的医师大夫来给咱打防疫针。这样的事,旧社会哪个朝哪代有过?”</p><p class="ql-block"> 人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低下头,露出思索的神情。</p><p class="ql-block"> “再说那吴老四,”郑新华语气里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他要是真为大家好,为啥狗蛋他爹前年摔断了腿,没钱治,求到他门上,他连一个大子儿都不肯借?反倒逼着你们拿房契去押了那印子钱?他的话,是真为你们着想,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呐?”</p><p class="ql-block"> 这话戳到了孙大姨和不少人的痛处。吴老四放印子钱盘剥邻里,不是一天两天了。</p><p class="ql-block"> 那孙大姨的脸色变了变,哭声彻底停了,眼神开始游移。</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一个脆亮又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p><p class="ql-block"> “诶呀!磨磨唧唧的!烦不烦!”</p><p class="ql-block"> 众人一惊,扭头看去。只见胡桃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双手揣在破棉袄袖子里,靠在对面院墙根下,一脸鄙夷地看着这边闹剧。</p><p class="ql-block"> 她几步走过来,竟直接走到那长凳前,一把撸起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瘦削却结实的胳膊,伸到卫生员面前,下巴一扬:“喏!先给我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我打死了!还是能打出三头六臂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郑新华。</p><p class="ql-block"> 卫生员也愣住了:“小姑娘,这……”</p><p class="ql-block"> “打呀!”胡桃眼睛一瞪,“愣着干啥?我就替咱父老乡亲先试试!”她这话是对着卫生员说的,眼睛却扫过孙寡妇和周围那些面露惧色的人们。</p><p class="ql-block"> 卫生员看向郑新华,郑新华微微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酒精棉擦在皮肤上,一阵冰凉。针头扎进去的时候,胡桃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牙关咬得紧紧的,但愣是哼都没哼一声,站得稳稳当当。</p><p class="ql-block"> 很快,针打完了。卫生员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p><p class="ql-block"> 胡桃一把夺过棉球,自己按着,把胳膊举起来,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冲着所有人晃了一圈,声音嘎嘣脆:“看见没?烂了吗?死了吗?屁事没有!比蚂蚁夹一下还轻巧!”</p><p class="ql-block"> 她放下胳膊,状似鄙夷地冲着孙大姨“嗤”了一声:“屁大点事,嚎得跟杀猪似的!就你这胆子,怪不得让吴老四那种货色唬得团团转呢!”</p><p class="ql-block"> 说完,也不看众人反应,把棉球随手一扔,揣着袖子,晃里晃荡地又走了。来如风,去如风。</p><p class="ql-block"> 经她这么一闹腾,现场那点恐惧和神秘气氛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有些个老大爷笑骂着胡桃莽撞没礼貌,倒默默冲那背影竖了跟大拇指。</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脸上飘上几丝红云,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嘟囔着:“打就打呗……凶什么凶嘛……” 却也不再阻拦了,还朝着胡桃离去的背影抿唇笑了笑。</p><p class="ql-block"> 狗蛋他爹松了口气,赶紧重新按住孩子。卫生员趁机迅速完成了注射。孩子果然只哭了两声就停了,好奇地看着胳膊上那个小小的针眼。</p><p class="ql-block"> 有了这家开头,后面几家原本观望、犹豫的,也都默默排起了队。防疫工作总算又艰难地推进了一步。</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看着胡桃消失的方向,那个倔强又鲁莽的背影,这次,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p><p class="ql-block"> 这颗胡桃,硬壳底下,倒藏着颗再简单不过的心肠。</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章</p><p class="ql-block"> 自打防疫针那事儿过去,胡桃心里头别别扭扭了好几天。她有点后悔当时逞强,显得自己多听那个郑主任的话似的。但一想起孙大姨那哭天抢地的怂样和周围人畏畏缩缩的眼神,她又觉得,就该那么办!她胡桃怕过啥?</p><p class="ql-block"> 可那郑新华看她的眼神,总让她不自在。那不是爆肚汪看她的那种算计,更不是吴老四那种阴狠。那眼神可太干净,太平和,好像能一眼看出她那些慌里慌张的小心思。这比什么都让她发毛!</p><p class="ql-block"> 这倒不是她对那郑主任有什么敌意,只是……她不怎么适应来自新党派党员的关心。莫非跟那些国民党的烂番茄烂西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p><p class="ql-block"> 毕竟,她那亲爹亲妈可真当是被那当年的国民党的狗特务害的!</p><p class="ql-block"> 于是她开始躲着郑新华走。每当听见那平稳的皮鞋声,她就哧溜一下钻进门洞子,或者拐进岔路,宁可多绕二里地。</p><p class="ql-block"> 这天晌午,那日头勉强挤出云层,胡桃揣着俩捡煤核换来的窝头,打算找个背风的地方犒劳犒劳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刚溜达到芝麻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就见树下摆上了两张破课桌,几个半大孩子和小媳妇正围在那儿。</p><p class="ql-block"> 胡桃像只灵巧的猫,悄没声地溜到老槐树对面一个废弃的门楼底下。这里堆着些破筐烂瓦,正好能把她遮个严实。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地看着这边。</p><p class="ql-block"> 槐树下,石砚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学生装,洗得发白,熨烫的平整,每一粒扣子都好好的系着。他站在一块用木架子支起的小黑板前,身板挺得笔直,手里捏着半截白粉笔。阳光透过那老槐树树叶间的缝隙,在他所站着的那片地上落了一地斑驳。</p><p class="ql-block"> 他正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写一个,就带着底下坐着的几个半大孩子和小媳妇念一个。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一种这烂胡同里少有的书卷气,但却没有一些架子,语调轻松,一点点的带着这些刚开始接触墨水的人们读书。</p><p class="ql-block"> “这个字,念‘家’。”石砚指着黑板上一个新字,慢慢解说,“宝盖头像个屋顶,罩着下这个‘豕’字,而这字在古时候指的是猪。如此,有遮风避雨的屋顶,又有可养活的牲口,便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家了。”</p><p class="ql-block"> 他说着,目光似乎无意识地瞟了一眼胡桃藏身的方向,耳根子微微泛起点红,赶紧又专注地盯回黑板,好像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p><p class="ql-block"> 胡桃根本没察觉到他那飞快的一瞥。她看得入了神,下巴搁在冰凉的断砖上,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p><p class="ql-block"> 石砚的父亲同她那早已过世的亲爹是一对老交好,石砚便同胡桃一起玩闹长大,小时候双方大人还开玩笑给他俩订过娃娃亲。石砚和胡桃的父亲都是个老书生,自胡桃父亲走了后便想带着石砚同胡桃一起念书学文化。可奈何这胡桃的心硬邦邦的,因为她那有文化的父亲没了,便对这些过分排斥,一心只想着打死狗特务。</p><p class="ql-block"> 可就在今年年初的一天,那些自称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员来了,把石砚从家里头带了出去。胡桃以为那些人是来抓石砚的,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生气着急了好一阵子。可这石砚没过半天就回来这破烂胡同里了,胡桃一找他打听才知,这党里头啊,说是要让石砚去教书呢,要让胡同里头的人们都得识字。</p><p class="ql-block"> 现在,她看着石砚写字时那专注的样子,手指那么好看地捏着粉笔,写出来的字就跟印上去的一样整齐,便不由得专心听了起来。她听见他耐心的讲解,心里头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痒的。</p><p class="ql-block"> 看石砚站在那儿教书,比她自个儿吃饱了窝头还让她舒坦。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干干净净,斯斯文文,跟笔墨纸张打交道,而不是像她,整天在灰土泥地里打滚,为一口吃的挣命。</p><p class="ql-block"> 她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早忘了自己是偷偷跑来的,也忘了怀里那俩硬窝头。只觉得石砚真厉害,懂的真多。她甚至有点骄傲,虽然这骄傲来得莫名其妙——他厉害,关她什么事呢?</p><p class="ql-block"> 可她就是高兴。</p><p class="ql-block"> 正看得痴迷,一个温和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朵响起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树上的麻雀:</p><p class="ql-block"> “这‘家’字,讲得真好,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胡桃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砖堆上滑下去。猛地一扭头,只见那郑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脸上带着那种能看透人心的笑意,正也望着树下的石砚。</p><p class="ql-block"> 胡桃的脸“唰”一下的红了,像是偷糖吃被当场抓着的孩子。她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想解释自己不是来捣乱的,舌头却像打了结,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我……我路过!瞅瞅他瞎显摆啥……”</p><p class="ql-block"> 声音虚得连她自己都不信。</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没拆穿她,目光依旧落在石砚身上,话却是对胡桃说的:“石砚这孩子,心细,耐得住性子,是块教书的料。你看他教得多认真。”</p><p class="ql-block"> 胡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阳光勾勒出石砚的轮廓,心里那点被抓包的慌乱慢慢被抚平了。</p><p class="ql-block"> “他……他一直就这样的……”胡桃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的干苔藓,“小时候他爸叫他好好在屋里读书,被我叫出来耍,他却不拒绝。我们……我们一起爬树掏鸟窝,他都会一手带着书一手拉着我,搁得稳稳当当,才肯往上爬……下来还帮我把我鞋上的和他书上的灰拍干净……”</p><p class="ql-block"> 她说起一点遥远的往事,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点高兴。</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转回头,看着胡桃,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直接:“那你呢?就想一直这么‘路过’看着?不想也上去写俩字?让他也看看你的厉害?”</p><p class="ql-block"> 胡桃像是被蜂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换上惯有的警惕和戒备。“我?我才不学那玩意儿!又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用!”</p><p class="ql-block"> 她声音猛地拔高,像是要说服谁似的,“有那功夫,我不如多捡点煤核,这更实在!”这话是说给郑新华听的,但最慌张的倒像是她自己。</p><p class="ql-block"> 树下的朗读声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石砚和那些学生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齐刷刷地望过来。</p><p class="ql-block"> 石砚看到胡桃和郑主任站在一起,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胡桃那副炸毛公鸡似的模样,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心疼。</p><p class="ql-block"> 他以为她是来捣乱的。</p><p class="ql-block"> 胡桃撞上他的目光,像是被烫着了,猛地扭开头,心里又臊又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她最受不了石砚这种眼神!</p><p class="ql-block"> “谁爱学谁学!关我屁事!”她扔下这句话,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扭头就跑,仿佛身后有鬼在追。这一次,她跑得比任何一次都快,心口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p><p class="ql-block"> 石砚看着她那手忙脚乱的背影,生怕她摔着了:“诶!桃儿啊!”</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没有阻拦,也没有像上次那样露出深思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胡桃仓皇逃跑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树下有些无措的石砚,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老槐树的枯枝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扶了扶眼镜,心里那本关于芝麻巷的档案上,关于胡桃和石砚的那一页,似乎又添了意味深长的几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五章</p><p class="ql-block"> 胡桃一头扎进芝麻巷最深处的死胡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砖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里有不名的东西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耳朵根子都嗡嗡响。</p><p class="ql-block"> 不是因为跑得急。是燥的,是气的,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p><p class="ql-block"> 石砚最后看她那眼神,像一大把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她心尖上。不解,失望,还有那么点……嫌弃?好像她真是啥也不懂,只是个会瞎捣乱的野孩子。</p><p class="ql-block"> “谁稀罕!”她对着空气恶狠狠地囔了一句,抬脚踹飞了跟前一块破瓦片。瓦片撞在对面的墙上,“啪”一声脆响,裂成几瓣。</p><p class="ql-block">可那股火没散出去,反倒更窝心了。郑新华那话也在她脑子里转悠——“不想也上去写俩字?让他也看看你的厉害?”</p><p class="ql-block"> 写个字有啥厉害的?她胡桃的厉害是能爬最高的树,打最野的架,抢最热乎的食儿!</p><p class="ql-block"> 可……可石砚低头写字那样子,阳光照着他睫毛……呸!不想了!</p><p class="ql-block"> 她烦躁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决定去找点实在活儿干,把这身躁动不安的力气耗光。对,捡煤核去!这才是正经营生!</p><p class="ql-block"> 她猫着腰,轻车熟路地走出死胡同,专挑那些大院子的后墙根溜达。拉煤的车夫们总会在不平整的路面上颠簸下些碎煤渣,这就是她的目标。她在灰土和垃圾堆里搜寻着那一点点的乌黑碎煤渣。</p><p class="ql-block"> 果然,在那“庆丰堂”的澡堂子后门不远处的沟槽里,她发现了一小片新撒落的煤核,颗粒还挺大。胡桃眼睛一亮,像见了肉的饿狼,扑过去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飞快地往外扒拉。</p><p class="ql-block"> 冰凉的煤核沾着泥土,被她一块块捡进随身带的破布袋里。这活计枯燥,却让她暂时忘了刚才的难堪。实实在在的东西攥在手里,心里才踏实。</p><p class="ql-block"> 正捡得投入,一阵咳嗽声和低低的交谈声从旁边一个低矮破烂的院门的门缝里露出来。那院子胡桃知道,住着的是拉洋车的赵大哥和他那病恹恹的媳妇。</p><p class="ql-block"> “……咳……真……真不行了……浑身疼……烧得厉害……”是赵家媳妇虚弱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唉……这可咋整……”赵大哥的声音满是愁苦,“昨儿个跑了一天车,就挣回俩窝头……请大夫抓药,哪来的钱?”</p><p class="ql-block"> “要不……要不还是去求求那吴爷……先支点?”女人声音带着哭腔。</p><p class="ql-block"> “放屁!”赵大哥猛地打断,声音提高了些,又赶紧压下去,透着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愤怒“找他?那就是个活阎王!前街刘二,就因为他那印子钱,现在还不起,房契都押过去了,一家老小快睡大街了!咱就是病死饿死,也不能跳那个火坑!”</p><p class="ql-block"> 院里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声。</p><p class="ql-block"> 胡桃捡煤核的手慢了下来,竖着耳朵听,眉头拧成了疙瘩。吴老四!又是这个老王八蛋!她听的牙痒痒。</p><p class="ql-block"> “可……可我这身子……”女人哭得喘不上气。</p><p class="ql-block"> “我再想想办法……我再多跑几趟……”赵大哥的声音疲惫又绝望,“总……总会有办法的……”</p><p class="ql-block"> 办法?能有啥办法?胡桃心里清楚,这赵大哥人老实巴交,车租又重,能糊住两口人的嘴就不错了,哪来的余钱看病?她看着自己小破布袋里那点黑乎乎的煤核,这点玩意儿,连付药渣钱都不够。</p><p class="ql-block"> 一种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她。她能打跑欺负小豆子的爆肚汪,能梗着脖子第一个打防疫针,可面对这种慢刀子割肉似的穷病交加,她那一身蛮力和狠劲儿,屁用没有。</p><p class="ql-block"> 石砚教的那些字,能治好赵大嫂的病吗?郑主任讲的道理,能变出钱来吗?</p><p class="ql-block"> 她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条她混吃等死、横行霸道的胡同里,有些东西,光靠拳头,是打不碎的。有些穷,有些苦,是刻在骨头缝里的,比冬天的风还冷,比阴沟里头的泥还脏。</p><p class="ql-block"> 她没了继续捡煤核的心思,拎着那半袋子沉甸甸的乌黑,慢吞吞地往回走。路过老槐树时,扫盲班早就散了,地上只剩下些粉笔末子,被风吹得四处飘散。</p><p class="ql-block"> 她盯着那块还支着的小黑板,上面还残留着石砚写的那个“家”字。</p><p class="ql-block"> 宝盖头,底下是个“豕”。</p><p class="ql-block"> 有屋顶,有猪。</p><p class="ql-block"> 赵大哥家有屋顶,可没有猪,连人都快病没了。这算家吗?</p><p class="ql-block"> 她愣愣地站着,冷风吹得她破棉袄的衣摆直往腿上扑打。那个方块字在她眼里,好像不再是石砚笔下那么规整漂亮,而是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原来识字,不光是能让人显摆,不光是能看懂布告。它好像……还能让人想一些以前从不会去想的事,一些让人心里发沉、发慌的事。</p><p class="ql-block"> 胡桃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活法,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像是一颗特别小特别硬的石子,投进了她一直以为深不见底、其实可能很浅的心潭里,发出了沉闷而清晰的一声响。</p><p class="ql-block"> 如果老爸老妈还活着的话,她现在肯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家了。</p><p class="ql-block"> 她攥紧了手里的布袋,煤核硌得她手疼。这疼,真实,粗粝,就像她熟悉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而那个黑板上的字,和赵大哥院里的哭声,则带来一种陌生的、让她不知所措的疼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六章</p><p class="ql-block"> 这天阴沉得很,乌云压得低低的,好像是憋了一场迟迟未落的雪。胡同里的风也带了一股湿湿的劲儿,吹在脸上,不如前几日的干冷刮人,却更显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p><p class="ql-block"> 胡桃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就跟这天气一样,黏糊糊地糊在心口,甩不脱又化不开。她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冻硬的土坷垃,那半袋子煤核早就扔回了窝棚,赵大哥院里那压抑的哭声总在她耳边烦得要死,石砚黑板上的“家”字也老在她眼前来回晃。</p><p class="ql-block"> 正磨叽着,就见前头孙大姨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孙大姨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筐,探头探脑地出来,脸上带着点鬼鬼祟祟的紧张,左右张望一下,便急匆匆地往胡同西口走。</p><p class="ql-block"> 胡桃眼皮一跳。西口那儿,除了几间更破败的棚户,就只剩下一处最显眼的宅子——吴老四家。那宅门楼比别家都高半头,虽然也旧,却透着股虚张声势的阔气,门口总像是扫得比别人家干净些,却更让人心里发毛。</p><p class="ql-block"> “这孙大姨真是的,又往那阎王殿里头凑啥热闹?”胡桃心里嘀咕,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了上去。她个子小,又常年在胡同里钻惯了,躲躲藏藏,竟也没让前头的孙大姨发觉。</p><p class="ql-block"> 果然,孙大姨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了吴老四家那黑漆大门前,又紧张地回头瞅了瞅,才伸手叩响了门。</p><p class="ql-block">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是吴老四那个一脸横肉的跟班。孙大姨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什么,那跟班才侧身让她进去,朱红色的大门又“哐当”一声合上,严丝合缝。</p><p class="ql-block"> 胡桃缩在对面一个堆杂物的拐角里,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孙大姨家也揭不开锅了?也要去跳吴老四那火坑?她想起前几天打防疫针时,孙大姨嚷嚷的那些“打针绝子孙”的混账话,不就是从吴老四那儿听来的?</p><p class="ql-block"> 她正琢磨着,那大门又开了。孙大姨出来了,脸上那点紧张没了,换上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石头。她挎着的那个小筐明显瘪了下去,蓝布底下盖着的东西没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小纸包。</p><p class="ql-block"> 她走得比来时更快,几乎是小跑着回去,差点撞上溜边走的胡桃。</p><p class="ql-block"> “哎哟!”这可把孙大姨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胡桃,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把手里那纸包往身后藏,“呀!是……是胡桃啊,瞎晃悠啥呢……”</p><p class="ql-block"> 胡桃眼睛尖,早就瞅见了那纸包,再一看孙大姨这做贼心虚的样儿,心里明镜似的知晓了。她撇撇嘴,故意拔高嗓门:“哟!孙大姨,您这急赤白脸的,是搁吴老四家捡着金元宝了?”</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脸一白,赶紧伸手想捂住胡桃的嘴:“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声!胡……胡咧咧啥呢!我……我就是去……去借了点东西……”</p><p class="ql-block"> “借东西?”胡桃斜睨着她,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借他家的印子钱吧?您可真行,不怕他剥您三层皮?”</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被她说中心事,又臊又怕,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我有啥法子……狗蛋他爹……咳嗽越来越厉害,夜里都喘不上气……抓药的钱……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p><p class="ql-block"> 她说着,把那小纸包攥得更紧,像是攥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攥着一条毒蛇。</p><p class="ql-block"> 胡桃看着她那样子,到了嘴边的刻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想起赵大哥家,想起小豆子家,心里那股邪火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无力和悲哀。都是一个胡同里刨食吃的苦命人,谁又比谁强多少?</p><p class="ql-block"> 她哽了一下,硬邦邦地甩下一句:“那……那您自个儿当心点吧……” 说完,也不再看孙大姨,扭头走了。</p><p class="ql-block"> 心里那点烦躁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吴老四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毒蛇,盘踞在这条胡同的暗处,吐着信子,把这点可怜的街坊邻居一点点勒紧,吸干他们的血汗。而她,除了看着,骂两句,一点办法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她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到了老槐树下。空地无人,还是只有那块小黑板还孤零零地支着,上面那石砚写的字已经被风吹雨打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些斑驳的白印子。</p><p class="ql-block"> 胡桃盯着那黑板,发了会儿呆。忽然,她像是魔怔了,左右看看没人,猛地蹲下身,从墙根底下抠起一小块石灰石的碎渣——这玩意儿,跟石砚那粉笔也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她攥着那碎石渣,手指有些发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她凑到黑板前,凭着脑子里那点模糊的印象,开始歪歪扭扭地、极其笨拙地,在黑板上划拉。</p><p class="ql-block"> 一笔,又一笔。她好像写得无比吃力,额头都冒了汗,石灰石碎渣划在黑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难听得很。她像是不是在写字,更像是在跟那块黑板较劲,跟自己较劲。</p><p class="ql-block"> 她不是在模仿石砚,也不是想学认字。她只是……只是心里憋着一股巨大的或是无处发泄的愤怒和茫然。她恨吴老四那种吸血的混账,可怜孙大姨和赵大哥他们这些街坊,更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p><p class="ql-block"> 她拼命地划拉着,直到那碎石渣把她的手指硌得生疼,在黑板上留下几道歪七扭八、深浅不一的白色痕迹,根本不成个字,更像是一种愤怒而无助的宣泄。</p><p class="ql-block"> “这……?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一声清斥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恼怒。</p><p class="ql-block"> 胡桃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碎石渣掉在地上。她猛地回头,只见石砚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一脸不悦地看着她……和她糟蹋的那块黑板。</p><p class="ql-block"> 他大概是回来取黑板的,正好撞上了。</p><p class="ql-block"> 胡桃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比任何一次都厉害,甚至有一种被当场抓获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黑板上的“杰作”,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p><p class="ql-block"> “我……我没……”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p><p class="ql-block"> 石砚几步走过来,看着黑板上那乱七八糟的白道子,又看看胡桃通红的脸和沾满白灰的手,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呆愣取代。</p><p class="ql-block"> “你……你划拉这些干什么?”他问。他看得出来,胡桃不是在故意捣乱破坏,那痕迹里带着一股他看不懂的,甚至是蛮横的认真。</p><p class="ql-block"> 说实在,他好像有点惊喜,又有点高兴。</p><p class="ql-block"> 胡桃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能说什么?说她恨吴老四?说她可怜孙大姨?说她觉得自己没用?</p><p class="ql-block">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这些情绪在她心里翻腾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最终只化成了一股更猛的火,冲向了眼前这个唯一能抓住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要你管!”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蛮横,“我就划了!怎么着!看不顺眼你擦了啊!你们识字的人了不起!都了不起!”</p><p class="ql-block"> 她吼完,再也忍不住那汹涌的委屈,狠狠一脚踹在黑板架上,踹得那木板猛地一晃,然后转身就跑,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在她沾满灰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p><p class="ql-block"> 石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胡桃哭着跑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黑板上那几道倔强又绝望的划痕,清秀的脸上满是茫然和心疼。</p><p class="ql-block"> “诶!桃儿啊,别走!我知道……”</p><p class="ql-block"> 等等,他又知道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那黑板上的白痕,比之前更深,更乱,更刺眼。</p><p class="ql-block"> 石砚呆愣的身影还在原地,而胡桃又像上次一样一溜烟跑没了踪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七章</p><p class="ql-block"> 胡桃一路跑回李大婶等人居住的四合院,猛地奔进院里跑自己屋里头了,把自己重重摔在土炕上,连声招呼都没和院里边的人们打。</p><p class="ql-block"> “这桃儿怎么啦?没看她生那么大气过。”</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啊,等会就吃晚饭了,再问问吧!”</p><p class="ql-block"> 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只在脸上留下紧绷绷的泥印子。她瞪着屋顶天花板,胸口一起一伏,像是刚跟人打了一场狠架,累得脱力,却满心满眼都是憋屈和窝火。</p><p class="ql-block"> 石砚那惊愕又嫌弃的眼神,跟烙铁似的烫在她脑子里。</p><p class="ql-block"> “我就知道他会那样!”她咬着后槽牙,恨恨地捶了一下炕席,“识字了不起啊?干净了不起啊?我胡桃就活该在泥地里打滚,就活该让人瞧不起?!”</p><p class="ql-block"> 可骂完了,心里头那点虚空和慌乱却没少半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真跟石砚较劲。她是在跟自己较劲。人家又没说她什么,其实只是自己自卑罢了。</p><p class="ql-block"> 吴老四的黑心肠,孙寡妇的眼泪,赵大哥的叹息,小豆子奶奶空洞的眼神……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转,最后都变成了黑板上那几道她自己都看不懂的白痕。</p><p class="ql-block">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洗衣粉清香的旧被褥里,恨不得把自己闷死算了。</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屋里没开灯更是昏黑一片。冷风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钻进来,飕飕地往她脖领子里灌。她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半个没啃的窝头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 她爬起来,打算消消气去跟李大婶他们吃晚饭。她蔫头耷脑地拉开门,却没留意门槛儿底下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个东西。</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半旧不新的军绿色挎包,洗得发白,但打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搁在那儿,不像被人随手扔的。</p><p class="ql-block"> 胡桃愣了一下,警惕地左右看看。院里头没有人,李大婶和贵叔他们都在厨房里头倒腾呢。</p><p class="ql-block"> 谁落这儿的?胡桃和这布包大眼瞪小眼。</p><p class="ql-block"> 她用脚尖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那挎包,不沉。蹲下身,迟疑着打开扣袢。</p><p class="ql-block"> 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金银财宝,甚至没有一个干粮疙瘩。</p><p class="ql-block"> 只有两样东西。</p><p class="ql-block"> 一本厚厚的、旧得边角都卷起来的麻纸本子,封面上一个字没有。还有一小捆用麻绳仔细系好的、长短不一的白色粉笔头,看样子是用了很久攒下来的,最短的那截,几乎都快捏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胡桃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她狐疑地拿起那本麻纸本子,翻开。</p><p class="ql-block"> 第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字迹,她认得。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劲儿,是石砚的字。</p><p class="ql-block"> 写的却不是啥高深的文章,而是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记录:</p><p class="ql-block"> 李奶奶家:窗纸全破,需糊。冬煤不足小半筐。</p><p class="ql-block"> 赵大哥家:嫂子咳疾加重,无钱抓药。欠车行租金三元。</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家:奶奶目盲,无劳动力。缺粮已三日。</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家:疑借印子钱,为夫抓药。需留意。</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经营尚可,但囤积粗盐疑为投机。需观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页页翻下去,胡桃勉勉强强看懂了几个字儿,写的似乎全是芝麻巷里各家各户的难处、琐事、甚至是一些不好的苗头。有些后面打了钩,可能是已经解决或过时了,有些则用笔重重圈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胡桃的手指有些发颤。她从来不知道,这条她自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胡同,在石砚的本子里,竟然是这个样子的。那些她每日眼见、却从未往心里去的苦难和细节,被他一件件、一桩桩,清晰地记录在案。</p><p class="ql-block"> 这不像是个学生的笔记本,倒像是……像是郑主任才会用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合上本子,心脏怦怦直跳,好像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石砚记这些干什么?他一个学生娃,记了又能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她的目光落在那捆粉笔头上。</p><p class="ql-block"> 忽然间,她有点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地去教那些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几个字的大人孩子。</p><p class="ql-block"> 明白一向对自己纵容的他为什么看到自己“糟蹋”黑板时会生气。</p><p class="ql-block"> 明白他那清高和认真底下,藏的或许不是嫌弃,而是另一种……她看不懂的着急。</p><p class="ql-block"> 胡桃抱着那个挎包,慢慢蹲在了房门口冰冷的门槛上。</p><p class="ql-block"> 风更冷了,她却感觉脸上烧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原来,石砚并不只是会“瞎显摆”。他用自己的方式,沉默而认真地,在做着什么。虽然那方式在她看来依旧没啥屁用,但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那捆显然是省下来的粉笔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p><p class="ql-block"> 跟她无厘头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一样,跟那些国民党狗特务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方法更不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方式,有点傻,有点迂腐,却让她骂不出口。</p><p class="ql-block"> 她想起自己划在黑板上那几道发泄似的白痕,再看看本子上那些清晰工整的字,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慢慢爬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胡桃猛地站起身,抱着那个军绿色挎包,冲进了昏暗的屋里,马上忙手忙脚地打开了灯。</p><p class="ql-block"> 有点暗黄的光线下,她重新翻开那本麻纸本子,手指抚过那些墨迹,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方块字。虽然大部分字她依然不认识,但她看得无比认真。</p><p class="ql-block"> 好像那里面藏着的,不是别人的苦难,而是能解开她心里所有憋闷和委屈的钥匙。</p><p class="ql-block"> “桃儿啊!吃晚饭咯!别看石砚给你留的小破本儿咯。”贵叔在正厅用着大嗓门喊道。</p><p class="ql-block"> “啊啊诶,来了!”</p><p class="ql-block"> 胡桃听贵叔那么讲,这本子竟然真的是石砚在刚刚悄悄送过来的。虽然她早就猜到了,但心里还是有那么点高兴和愧疚。</p><p class="ql-block"> 或许,她真该去学点文化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八章</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的桌上还残留着棒子面粥的清香,虽不是人间美味,但也比平时胡桃不愿意吃晚饭时啃的那硬邦邦的窝头好。</p><p class="ql-block"> 李大婶和贵叔坐在灯下,一个缝补着衣裳,一个倒腾着厨具,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家常。李秀兰靠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课本,时不时抬眼偷偷瞧着身旁心神不宁的胡桃,偷偷憋着笑。僮大爷和索爷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唱着京戏唱段,手拿着折扇在膝头轻轻叩着拍子。</p><p class="ql-block"> 这寻常人家的温馨画面,却让胡桃如坐针毡。方才吃饭时,大家说起石砚送书本的事,话语间满是善意的打趣,都说这孩子懂事,知道送笔墨纸砚是正经过日子的兆头。这些话听在胡桃耳里,却让她脸上臊得慌。</p><p class="ql-block">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那本子里装着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街坊冷暖。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是一根根细针,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去院里透口气。”她终于坐不住,撂下句话就掀开棉帘钻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燥热的脸颊稍稍舒缓。院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各屋窗户透出的光,勉强勾勒出四合院熟悉的轮廓。她走到那棵老石榴树下,仰头望着它黑黢黢的枝干,心里乱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脚步声在身后轻轻响起。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来了。</p><p class="ql-block"> 石砚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p><p class="ql-block"> “那本子……”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干涩,“是郑主任嘱咐记的。她说,得先看清大伙儿的难处,心里才真正装得下这条胡同。”</p><p class="ql-block"> 胡桃猛地转过身,想要瞪他,想要呛声,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站得笔直,那份认真劲儿让她那点脾气莫名就消了。</p><p class="ql-block"> 一阵冷风卷过院子,扬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她忽然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p><p class="ql-block"> “那……‘穷’字,咋写?”</p><p class="ql-block"> 石砚愣了一下,那双总是透着书卷气的眼睛忽地亮了,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手指在铺满米粒的筛子拨着米粒,一笔一画的笔画出来。动作缓慢,每一个笔画都写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穴字头,是漏雨的屋顶和透风的墙。”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底下这个,像直不起腰的人。合起来,就是‘穷’。”</p><p class="ql-block"> 胡桃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字。月光和窗灯的照射下,那字迹显得有些模糊,却在她心里异常深刻。原来,赵大哥夜里压抑的咳嗽,孙婶子偷偷抹去的眼泪,小豆子家冰凉的灶膛,都有这么一个名字。它方方正正,冷冰冰地戳在那儿,重得压人心口。</p><p class="ql-block"> 寒风依旧吹拂着她的发梢,她却感觉不到冷意了。心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烤得她眼眶发酸,喉咙发紧。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混杂着酸楚、明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p><p class="ql-block"> 她忽然就明白了,石砚送来的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这胡同里所有苦难和希望的钥匙。</p><p class="ql-block"> 夜更深了,各屋的灯火相继熄灭,只有正房窗棂还透着一抹暖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个写在尘土里的字。</p><p class="ql-block"> “明天……”胡桃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明天老槐树下,你再教我认几个字。”</p><p class="ql-block"> 石砚抬起头,月光照见他眼中浅浅的笑意:“好。”</p><p class="ql-block"> 一个字,轻轻落地,却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桥这头是她熟悉的、用拳头说话的世界,桥那头是一个她从未触碰过、却必须去理解的新天地。</p><p class="ql-block"> 胡桃最后看了眼地上那个即将被风吹散的字,转身走向屋里。步伐依然带着她特有的利落,却多了几分沉静。</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四合院睡得格外安宁。而躺在炕上的胡桃,第一次在睡梦中不是挥舞着拳头,而是握着一支看不见的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那个沉重而又充满力量的“穷”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九章</p><p class="ql-block"> 日子像芝麻巷口那架老马车,吱吱呀呀地往前挪。看似缓慢,却在不知不觉间又翻过了几个坎。自打那个月夜之后,老槐树下或是谁家院门的石阶旁,总能见着一幅新鲜的景儿:石砚和胡桃,一个教,一个学。</p><p class="ql-block"> 石砚教书是郑主任都点头认可的耐心和条理清楚。他不再只教“上下天地”,而是从胡同里最常见的东西教起:“粮”、“煤”、“药”、“病”,每个字都详细地讲。胡桃学得依旧拧巴,那拿惯了砖头瓦块的手,攥着短短一截铅笔,比抡扁担还沉。写得字东倒西歪,脾气上来了,照样恨不得把本子撕了,铅笔掰了,嘴里不干净地骂街。但她到底没再撂挑子跑开。那本写满街坊疾苦的麻纸本,像条看不见的缰绳,拴住了这匹野马的心。</p><p class="ql-block"> 她开始能磕磕绊绊地读街道新贴的公告了,虽然十个字里得问石砚五个;也能帮李大婶算清楚这个月粮票肉票的出入了,虽然算得满头大汗;甚至能帮孙大姨给她参军的儿子狗蛋写回信了,虽然错别字连篇,还得石砚最后誊抄一遍。每一点进步,都像在她坚硬的外壳上撬开一丝缝,透进点别样的光。</p><p class="ql-block"> 石砚看她的眼神,也一日日不同。起初是责任般的耐心,后来添了惊讶,再后来,那清亮的目光里便多了些藏不住的欣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倔强。总是在日落十分,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投在灰墙上,显出几分难得的和谐。</p><p class="ql-block"> 这天晌午,天气正好,难得驱散了连日来的大雾霾。胡桃刚帮李大婶把晾晒的被子抱回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稳重的脚步声,不同于往常街坊的闲散。</p><p class="ql-block"> 棉帘一挑,进来的竟是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们。他们的脸色不同往常,不是平日处理街坊纠纷时的平和,也不是宣讲政策时的热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着巨大情绪的肃然,眼神亮得灼人。</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李大婶放下针线,贵叔直起腰,连哼着戏文的僮大爷也睁开了眼。大家都瞧出这架势不一般。</p><p class="ql-block"> 领头的那个青年目光扫过院子,最后定格在正拍打着身上灰尘的胡桃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需要先稳一稳心神。</p><p class="ql-block"> “胡桃同志,”他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你过来。”</p><p class="ql-block"> 胡桃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发慌,依言走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个青年上前一步,双手握住胡桃因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握得很紧。他的眼睛直视着胡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告诉你,也告诉咱们院里大伙儿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共产党……把当年害了你父亲的那伙国民党特务头子一锅端了!主犯从犯,一个都没跑掉!公审大会都开过了,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这笔血债,给你的父亲,给这北京城里所有被害的乡亲们,讨回来了!彻底讨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轰在胡桃的耳边。</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僵住了,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住,又猛地沸腾起来!爹……那个只在模糊记忆和邻里零星话语中存在的爹……那个据说耿直仗义却死在特务黑枪下的爹……那张想象过无数次、却总也拼凑不完整的脸,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又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光和震耳欲聋的枪声淹没!</p><p class="ql-block">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却空茫茫一片,映着这位青年激动而郑重的面容。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p><p class="ql-block"> 下一秒,那巨大的,迟来了十几年的悲恸和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她不是哭,是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猛地向下瘫软下去,抬头的瞬间,泪水瞬间糊满了脸。</p><p class="ql-block"> 这些工作人员们似乎早有准备,用力架住她,不让她瘫倒在地,声音也哽咽了:“好了姑娘!哭吧!哭出来!这仇……咱们报了!”</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纷纷围拢过来。李大婶瞬间红了眼圈,连连念佛。贵叔重重叹气,僮大爷和索爷对视一眼,神色肃穆。李秀兰愣愣地帮着扶着胡桃。</p><p class="ql-block"> 胡桃死死反抓住那位青年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棉袄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十几年孤苦无依的委屈,藏在浑不吝外表下的深切痛楚,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p><p class="ql-block">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胡桃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那双总是倔强的眼睛,此刻却烧着两团骇人的火焰,亮得惊人!她一把挣脱了人们的搀扶,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转身就像一头被刺痛了的幼兽,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朝着街道委员会的方向狂奔而去。</p><p class="ql-block"> “桃儿!”</p><p class="ql-block"> “这孩子!”</p><p class="ql-block"> 胡桃什么也顾不上了。风声在耳边呼啸,眼前的事物都模糊成了色块。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委员会!去磕头!去谢谢那些给她爹,给她这个孤儿报了血海深仇的人!</p><p class="ql-block"> 她一路狂奔,引得街坊们探头张望。她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些共产党员的话:“政府……共产党……讨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办事处那扇熟悉的木门近在眼前。胡桃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几乎是撞开了门,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上半身猛地伏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给刚发派完任务的郑新华狠狠磕了个响头。</p><p class="ql-block"> “郑主任!共产党!你们是我的恩人!……谢谢政府……给我爹报了仇!”她泣不成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最庄重的一跪一叩,能表达她内心的翻江倒海。</p><p class="ql-block"> 委员会里还有其他干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p><p class="ql-block"> 郑新华眼圈泛红,她快步上前,和另一个同志一起用力搀扶胡桃:“好孩子!快起来!起来!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是咱们的新政府,是咱们的党,给老百姓做的这个主!给所有受了苦的人撑的这个腰!”</p><p class="ql-block"> 胡桃被搀起来,脸上泪水混着沾上的灰尘,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她看着郑新华,看着办公室里每一个佩戴着红色符号和面露关切的人们,声音嘶哑,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斩钉截铁地说:</p><p class="ql-block"> “郑大姐!从今往后,我胡桃这条命,就是共产党的!就是咱们新政府的!您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配当我爹的闺女!我要像我爹盼的那样,挺直了腰板活着,帮咱们政府,帮咱们街坊!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姐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十章</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是个镶了金边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那天,芝麻巷比过年还热闹。一大早,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插上了临时赶制的五星红旗,虽纸张粗糙,颜色却鲜亮得灼眼。李大婶翻箱倒柜找出块红布,非要给胡桃扎个辫花,胡桃拗不过,顶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大红花,脸上臊得通红,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p><p class="ql-block"> 院当间那台老旧收音机被贵叔擦得锃亮,摆在最高的方凳上,扯出来的天线歪歪斜斜地绑在石榴树枝上。不到晌午,院里就挤满了人,老街坊们端着饭碗、揣着手,都聚拢过来,脸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期盼和光彩。</p><p class="ql-block">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p><p class="ql-block"> 收音机里那带着浓重湖南口音、却无比雄浑坚定的声音穿透杂音,清晰地回荡在整条胡同里时,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潮般涌来,隔着无线电,依然能感受到那震天动地的狂喜。</p><p class="ql-block"> 胡桃踮着脚尖,挤在人群最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收音机,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天安门城楼。那声“成立了”像一道闪电劈进她心里,浑身过电般一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却不觉得疼。身边,李大婶撩起衣角擦眼泪,贵叔使劲鼓着掌,僮大爷和索爷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那些小孩子们懵懵地跟着身边的人兴奋地蹦跳着。</p><p class="ql-block"> 胡桃没哭,也没跳。她只是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直冲上来,冲得她鼻腔发酸,眼眶发热。她忽然就明白了,郑大姐说的“新社会”是什么,石砚本子上记的那些“穷”字,要由谁来抹掉。她爹没等到这一天,但她等到了。这条胡同,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都等到了。</p><p class="ql-block"> 自那天起,胡桃的全身心像是被那声宣告注入了钢铁,淬炼得又硬又直,还透着亮堂的光。她不再是那个只在自己院里横、遇事只知道抡拳头的野丫头了。芝麻巷仿佛一夜之间多了个不知疲倦的“小干部”。</p><p class="ql-block"> 天刚蒙蒙亮,她人就出了门,怀里揣着个新发的硬壳笔记本——是郑大姐送的,扉页上还请石砚工工整整写了“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她认得的字越来越多,这小本子上也密密麻麻记满了各家各户的情况。</p><p class="ql-block"> 第一件实实在在的差事,是催缴支援国家建设的“胜利折实公债”。这活儿可不轻省,刚刚新生,家家都紧巴,嘴上答应着,真往外掏钱,没几个不肉疼。胡桃不怵。她先去的是孙大姨家。孙大姨男人咳疾没好利索,日子更难了。胡桃没空着手,先去街道卫生所问了问有啥便宜管用的土方子,记在小本上带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孙婶儿,”她进门先笑,声音亮堂,“政府想着咱们呢,这公债是为了建设咱的新国家,让咱往后日子越过越瓷实。您看,这是卫生员说的方子,柴胡加葱白煮水,花不了几个钱,试试管用不。”她先把纸条递过去,话才跟上,“公债的事儿,您量力,有三毛出三毛,有五毛出五毛,都是份心意。您家情况我知道,我跟郑大姐汇报了,街道心里有数。”</p><p class="ql-block"> 孙大姨捏着那纸条,看着胡桃亮晶晶的、不带丝毫轻视反而满是诚恳的眼睛,心里一热,眼眶就湿了。她扭头从炕席底下摸索出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小卷毛票,塞进胡桃手里:“桃儿,婶子信你,信政府!这钱,俺们挤也得挤出来!”</p><p class="ql-block"> 从孙家出来,胡桃在本子上“孙家”那一栏打了个钩,心里又踏实又滚烫。她接着跑下一家,道理讲得透亮,情况摸得门清,谁家真有难处,她记下来回去找郑大姐想办法,绝不强迫;谁家想观望耍滑,她小脸一绷,道理能说上一箩筐,软硬兼施,竟也让她收上来不少。</p><p class="ql-block"> 除了公债,胡同里的公共卫生她也抓得紧。以前乱倒垃圾、污水横流的地界,她带着几个积极分子,该清理清理,该洒石灰洒石灰,碰上不讲理的,她嘴皮子利索得能把人说蔫。街道上组织扫盲班,她更是积极分子,自己刚脱盲没多久,就敢去动员别人,拿自己当例子:“瞧我,以前大字不识,现在也能看布告了,多明白事儿!政府请先生免费教,这好事哪找去?”</p><p class="ql-block"> 她和石砚,一个在街道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在学校和居委会之间奔波,见面的时间反倒少了,却常常在工作的场合碰见。石砚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同,那里面装着赞许,装着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同为一个目标奋斗的亲密感。有时深夜胡桃从居委会出来,总能看见石砚等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手里揣着个烤红薯或是热包子,默默递给她。</p><p class="ql-block"> “认得字了,更得吃饱饭。”他话不多,却总能熨帖到她心里最累最饿的那处。</p><p class="ql-block"> 胡桃接过食物,啃着,和他并肩走在寂静的胡同里。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的困难,明天的打算,石砚安静地听,偶尔提点建议。那条曾经只充斥着苦难和挣扎的胡同,在这清亮的月色下,仿佛也充满了希望和力量。</p><p class="ql-block"> 她不再是只为一口饭而挣扎的胡桃了。她是新中国的胡桃,心里揣着一团火,眼睛望着亮堂堂的远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十一章</p><p class="ql-block"> 日子在忙碌与期盼中过得飞快,墙上的月历又撕下厚厚一沓。新中国的第一个春天似乎格外有劲头,连带着芝麻巷里的老墙根都仿佛透出几分新绿。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却被来自鸭绿江对岸的炮火声骤然打破。</p><p class="ql-block">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p><p class="ql-block"> 这口号像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滚烫的急雨,瞬间席卷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居委会的喇叭整天响着,报纸上全是前线消息,激昂的歌声和锣鼓声时常在胡同口响起,号召着每一个能出力的中国人。</p><p class="ql-block">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热血沸腾的情绪,攫住了芝麻巷,也攫住了胡桃的心。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忙了,郑大姐那里领来的任务堆成了小山。组织妇女做军鞋,她带头熬通宵,针脚密不密实,她一个个检查;动员捐钱捐闲置物品买飞机大炮,她挨家挨户跑断腿,道理讲得嘴角起沫;街道上组织游行,她扛着大旗走在最前面,嗓子喊得嘶哑。</p><p class="ql-block"> 石砚也忙,学校里的动员,居委会的宣传稿,都离不开他这“文化人”。两人常在忙碌的间隙碰面,有时是在人头攒动的捐款现场,他低头登记,她维持秩序,眼神交错间,匆匆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有时是在深夜的居委会,她带着一身疲惫收拾做好的军鞋,他赶完最后一份宣传稿,默默递过一杯晾温的白开水。</p><p class="ql-block"> “报名了吗?”有一天夜里,胡桃终于忍不住,看着石砚清瘦却异常坚定的侧脸,问出了盘旋在心里许久的话。她知道,学校里好多学生都报名参军了。</p><p class="ql-block"> 石砚放下笔,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报了。我想去前线。”</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寂静无声,只有煤油灯芯噼啪一下爆出个灯花。胡桃的心猛地一沉,她早料到会这样,可亲耳听见,还是像挨了一闷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阻拦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想起她爹,想起小豆子和他奶奶,想起刚刚过上的安生日子。</p><p class="ql-block"> 这日子,必须得有人去守。</p><p class="ql-block"> 她低下头,飞快地眨掉眼眶里残留的泪水,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波澜,只有嘴唇微微抿着。她从自己棉袄内襟的口袋里,摸出那支石砚送她的、她用得极其爱惜的钢笔,笔帽在灯下闪着暗沉的光。</p><p class="ql-block"> “给。”她把笔塞进石砚手里,手指有些凉,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微微一颤,“活着回来。笔……我用铅笔就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千斤重。</p><p class="ql-block"> “我们说好了,等你回来了,中国打了胜仗,咱就成亲。”</p><p class="ql-block"> 没有扭捏,没有羞涩,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又再郑重不过的事情。这话在她心里翻腾了无数遍,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地就出了口。</p><p class="ql-block"> 石砚反手紧紧握住那支笔,也握住她来不及抽回的手指,握得那么紧,指节都泛了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沉沉地化为两个字:“一定。”</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同样不平静。小豆子,那个曾经瘦小得像根豆芽菜、偷爆肚汪肚丝儿被打得嗷嗷哭的孩子,如今抽条了些,虽然还是精瘦,眼睛里却有了光。抗美援朝的口号一响,他就成了最激动的一个,天天嚷嚷着要去“打美国鬼子”。</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饭桌上,他又梗着脖子,激动得脸通红:“贵叔,李大婶,我要报名参军!我也要上前线!”</p><p class="ql-block"> 李大婶一听就急了:“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才多大点儿?枪比你人都高!你去凑什么热闹!不行不行!”</p><p class="ql-block"> 贵叔也皱着眉头:“豆子,这不是闹着玩的,真枪实弹,要死人的!”</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急得都快哭了:“我不怕死!胡桃姐说了,新中国的青年不能怂!我奶奶……我奶奶要是知道我能为国家出力,她在地下也安心!”他提起奶奶,声音哽咽了,眼神却更加倔强。</p><p class="ql-block"> 一直沉默的胡桃放下筷子,看向小豆子。她想起他奶奶临终前凹陷的眼睛,想起小豆子当年偷肚丝儿时的可怜相,再看看眼前这个双眼喷薄着热情和决绝的少年。她心里像开了锅一样难受,那劝阻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又狠狠咽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她忽然叫住小豆子,认真的对上他的眼睛:“窦晓胜。”</p><p class="ql-block">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p><p class="ql-block"> 她伸手,用力揉了揉小豆子的脑袋,把他枯黄的头发揉得更乱,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儿:“去了前线别充大头蒜,机灵点!子弹不长眼!好好跟着部队,学真本事,别给咱芝麻巷丢人!听见没?”</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没想到最支持他的竟然是胡桃,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眼圈红着,却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白牙:“哎!听见了!桃儿姐,石砚哥,你们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p><p class="ql-block"> 送行的日子到了。胡同口敲锣打鼓,红旗招展,比过年还热闹,却弥漫着一种壮烈激昂的气氛。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青年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和家人,邻居做着最后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石砚穿着簇新的军装,人显得更加清瘦挺拔,他和胡桃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话不多,只是深深地看着对方,要把彼此的样貌刻进心里。</p><p class="ql-block"> “等着我。”他低声说。</p><p class="ql-block"> “嗯。”胡桃重重点头,把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里面是她熬夜做的两双厚鞋垫。</p><p class="ql-block"> 另一边,小豆子的红花戴得有点歪,他兴奋地和其他新兵说着什么,不时朝胡桃他们这边用力挥手,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属于战士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队伍终于要开拔了。锣鼓声、口号声、嘱咐声、哭泣声混成一片。胡桃站在人群里,用力地、不停地挥着手,看着石砚和小豆子的身影融入队伍,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街角。</p><p class="ql-block"> 喧天的锣鼓声渐渐歇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去。胡桃还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街口,心里也像被掏空了一块,呼呼地灌着冷风。</p><p class="ql-block">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露出丝毫软弱。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攥紧了拳头,一步步走回芝麻巷,走回那间亮着灯火的街道委员会。</p><p class="ql-block"> 那里,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得把他们那份也扛起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十二章</p><p class="ql-block"> 石砚和小豆子走后,胡同里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在某种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胡桃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街道工作中,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不知疲倦地冲锋。她跟着郑新华忙得脚不沾地,组织生产、宣传动员、调解邻里、照顾军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底那日夜滋长的牵挂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前线战事的消息时好时坏,像忽紧忽松的风声,牵动着后方每一根神经。捷报传来时,整个胡同都会欢腾起来,胡桃会跟着大伙儿高兴,眼角却下意识地瞟向远方。伤亡名单偶尔也会贴出来,每一次,胡桃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手指冰凉地挤在人群中,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直到确认没有那两个刻在心里的名字,才能撑着发软的双腿离开,后背惊出一层冷汗。</p><p class="ql-block"> 她和石砚通着信。信走得慢,且不定时,每一封都弥足珍贵。石砚的信总是写得工工整整,报喜不报忧,多是鼓励她积极工作,字里行间透着思念,却也充满了坚定的革命乐观主义。胡桃的回信则厚实得多,絮絮叨叨地说着胡同里的变化,谁家添了丁,谁家困难解决了,街道又完成了什么任务,字迹依旧有些歪扭,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活气息。她不再需要石砚帮她誊抄,错别字也渐渐少了。她把每封来信都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夜深人静时,就着昏暗的灯光反复地看,那字迹仿佛能带来遥远的温度和心安。</p><p class="ql-block"> 然而,战争的残酷终究还是以一种最沉重的方式,砸进了芝麻巷这个刚刚焕发生机的小院。</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一份盖着鲜红公章、印制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字样的通知书,由郑新华和一名街道干部,面色沉重地送到了院里。</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那个精瘦却总咧着嘴笑、嚷嚷着要立功劳的孩子,在一次异常惨烈的阻击战中,为了掩护大部队和伤员转移,拉响了最后的手榴弹,与冲上阵地的敌人同归于尽。</p><p class="ql-block"> 消息像一颗冰弹,瞬间击碎了院里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胡桃正从外面忙完回来,一脚踏进院子,就被这巨大的悲恸钉在了原地。她看着哭成泪人的李大婶,看着那份刺眼的通知书,耳朵里嗡嗡作响,小豆子参军那日咧着嘴笑、用力朝她挥手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p><p class="ql-block"> “桃儿姐,石砚哥,你们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p><p class="ql-block"> 那带着少年稚气的、兴奋的喊声,此刻像尖刀一样绞着她的心。</p><p class="ql-block">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着。她一步步走过去,从颤抖着手的郑大姐那里,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通知书。纸张很轻,却重得她几乎拿不住。</p><p class="ql-block"> 她低头,看着上面冰冷的铅字,一个个,她几乎都认识了。可组合在一起,却拼凑出她最无法接受的噩耗。</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转身,冲进自己那间小屋,“砰”地关上了门,将自己彻底隔绝开来。</p><p class="ql-block"> 整整一天一夜,她没有出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院里的人担心极了,李大婶去拍过门,贵叔在门口唉声叹气,郑大姐也来劝过,里面却死一般沉寂。</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胡桃打开了门。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肿得像桃,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p><p class="ql-block"> 她没看任何人,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一下下地、极其认真地清扫院子,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尘埃都扫出去。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准时去了居委会,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甚至比以往更加拼命,更加沉默。</p><p class="ql-block"> 她把所有的悲恸都压进了心底最深处,化为了更汹涌的力量。她对自己说,小豆子没走完的路,她得接着走。他没看到的太平光景,她得替他去守,去看。</p><p class="ql-block"> 战争的阴云终于散去。胜利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举国欢腾。石砚平安归来了。他瘦了很多,脸上多了些风霜刻下的痕迹,但相貌依旧英俊,眼神更加深邃坚毅,身姿依旧挺拔如松。</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选择脱下军装,而是转业到了市公安局,成为了一名公安干警。“战场上的仗打完了,家里的仗还得有人打。”他对胡桃说,语气平静却坚定,“得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和平。”</p><p class="ql-block"> 胡桃看着他,看着他肩上崭新的警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懂。</p><p class="ql-block"> 也就在这一年,经过严格的考察和郑新华的介绍,胡桃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在居委会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面对鲜红的党旗,她举起右手,紧握成拳。领誓人念一句,她跟一句,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清晰、坚定,砸在地上都能出声。</p><p class="ql-block">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p><p class="ql-block"> 念到最后,眼泪终于还是冲破了堤防,无声地滚落脸颊。但那不再是软弱悲伤的泪,而是滚烫的、充满力量与信仰的泪。她想起了爹,想起了小豆子,想起了这条胡同的过去和现在。她终于真正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在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芝麻巷那个小小的四合院,迎来了久违的大喜事。胡桃穿上了崭新的列宁装,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石砚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铮亮,同样戴着红花。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八抬大轿,院里摆开了三四张桌子,街坊四邻都来了。</p><p class="ql-block"> 爆肚汪端来了拿手的爆肚儿,孙寡妇笑着抹眼泪,李大婶和贵叔忙前忙后,脸上笑开了花。僮大爷和索爷作为长辈,坐在上首,笑得合不拢嘴。连郑新华也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作为证婚人,也是胡桃认下的干姐姐,看着眼前这一对历经战火离别、磨难考验终于携手的新人,眼里满是欣慰和祝福。</p><p class="ql-block"> 小豆子的位置空着,但每个人心里都记得他。</p><p class="ql-block"> 礼成。</p><p class="ql-block"> 简单的仪式后,鞭炮噼啪作响,孩子们笑着闹着抢糖吃,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p><p class="ql-block"> 胡桃和石砚相视一笑,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的笑容里,有苦涩过去的沉淀,有艰难奋斗的痕迹,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盼。</p><p class="ql-block"> 阳光灿烂,洒满这历经沧桑的院落,那棵老石榴树抽出的新芽翠绿欲滴,焕发着勃勃生机。他们的故事,和这条古老的胡同、和这个崭新的国家一样,经历了寒冬凛冽和战火洗礼,终于真正迎来了温暖而坚实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脚下的路还很长,但他们知道,只要携手同行,心向光明,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走向更好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