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山河与心河》

深蓝

<p class="ql-block">作者 刘志强</p><p class="ql-block">诵读 深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整理相册时,一张拉脊山的照片猛地从纸堆里拱出来,活像刚从泥里钻出的泥鳅——雨丝在镜头里拧成白花花的棉线,唐老师扶着岩壁站在那儿,风把她的衣裳吹得鼓鼓囊囊,像揣了只扑腾的野兔子,人被搡得东倒西歪,举相机的手却稳得像钉在石头上。鱼儿姐正把自己的冲锋衣往她肩上裹,念念姐用衣角替我擦镜头上的水雾,那层朦胧一去,倒把些被日子沤得发了霉的记忆擦得亮堂堂,带着股子土腥气直冲眼眶。就像此刻,昆仑山的雪粒、外星谷的沙砾,呼啦啦从脑壳深处涌出来,撞得眼珠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这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淌眼泪,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记得出发前俩月,唐老师把地图铺在桌上,那劲头像是要给土地爷画圈收税。她是西宁土生土长的,瘦得像根晒蔫的豇豆,指尖划过祁连山的褶皱,钢笔在拉脊山、卓尔山那儿戳出红圈圈,墨水洇开来,像块新鲜的血痂:“老年大学放了假,既得回家瞅瞅老娘,也得带你们这帮‘半吊子’去拍拍真山真水。”我们四个脑袋凑成一团,对着地图一拍大腿,木桌子都被震得直哆嗦,这事儿就算定了。说好自驾,她的车在前头领路,对讲机里时不时飘出她的声音,有时带着风,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鱼儿姐和念念姐早早就列了清单,防晒霜、备用电池,连创可贴都分了大号小号,细致得像给坐月子的婆娘备东西;我揣着一肚子花花肠子,总琢磨着怎么把戈壁的日出拍得像泼了桶金漆,让雪山的影子在镜头里会喘气。唐老师敲着地图上的拉脊山,眼睛亮得像两盏马灯:“这儿的风雨,拍出来定有股子野味儿,赛过你们城里的霓虹灯。”那会儿只觉得好笑,四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还揣着“踏遍山河拍风光”的念想,活像群没断奶的老驴,如今想来,那份对摄影的死磕,对自然的稀罕,正是最勾人的孩子气——比地里刚摘的西红柿还鲜。一路向西的日子,像慢慢展开的驴皮影,每一帧都沾着彼此的汗味儿。唐老师是定盘星,岔路口总能选出最该走的那条,她说“摄影不光要追景致,还得懂路——就像摸黑走夜路,得知道哪儿有坑,哪儿有石头绊脚”;鱼儿姐和念念姐是后勤部长,保温箱里总有热乎的馕,面香混着汗味,比啥香水都提神,背包里藏着应付各种幺蛾子的小物件,在没人的地方探路,她俩总走在前头:“你们专心看景,我们来当狗鼻子,闻闻哪条路能走。”我呢,就是个被宠坏的,被她们护着,能一门心思抓光影,镜头里的雪山戈壁,其实都藏着她们的影子——就像地里的庄稼,长出来的是穗子,扎在土里的根,才是最实在的念想。卓尔山后山那场暴雨,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颤。出发时天就阴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她的车还是往前开,刚到山脚,雨就泼下来了,砸在车顶噼啪响,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她开车门时打了个哆嗦,瘦小的身子裹在冲锋衣里,像片被风吹的玉米叶。“这咋上山?”念念姐的声音里带着急,活像只被雨淋了的老母鸡。唐老师已经把相机裹进塑料袋,扣紧背带:“来都来了,跟着我走,脚下当心——摔了可没人给你们掐人中。”她踩在泥里,每一步都陷得深,拔出来时能听见“咕叽”一声,走得却稳,时不时回头瞅我们,对讲机里报路线的声音清清楚楚,比村里的大喇叭还靠谱。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在下巴上汇成小水珠,砸在衣襟上,眼里的光倒比雨幕还亮,像揣了颗烧红的炭。就在大伙儿快撑不住时,她忽然停下,声音带着颤,像被冻住的钢丝:“快看!”雨帘里,一道彩虹横在山谷上,红的紫的黄的,像老天爷扯了块花布,阳光穿云下来,像谁把金条掰碎了撒下来。她举相机的瞬间,手腕抖了抖,硬是稳住了——那架势,比村里老把式瞄准猎物还专注。下山时她走得慢,脚脖子一扭一扭的,却笑着说:“你看,等得值——这彩虹,比城里姑娘的花裙子还俏。”山丹军马场迷了路,才见出她的稳当。岔路口,她的车停了停,我们也跟着停,像群找不着家的羊,对讲机里传来她平静的声音:“好像走错了,别急,我看看地图——反正天黑前总能找到地方,大不了裹着大衣睡戈壁,星星当被子,月亮当枕头。”等找到地方,太阳都快掉进山窝里了,已经过了六个钟头。她在对讲机里笑,声音里带着沙,像磨过的砂纸:“倒像老天爷给的礼物,多瞧了六小时风景呢,比买门票看的还值。”回程时她的车还在前头,声音轻松得很:“这意外,比按计划走有意思多了——就像做包子多放了把韭菜,味儿反而更冲。”那声音里的笃定,比庙里的菩萨还让人安心。外星谷的夜里,她的声音成了我们的定心丸。沙子石头敲着车窗,像有群野小子在外面撒野,雷打得像要把天劈成两半,她的车停在最前,我们的车跟着排好,像圈在栏里的猪崽。对讲机里传来她稳稳的声音:“都别慌,这是老天爷在打喷嚏呢,打完就舒坦了。”我望着前头她那辆车,在风雨里一动不动,像块扎在地里的界碑,心里就踏实了。她接着说:“想想白天拍的岩层,多像大地的老茧,经了多少风雨才磨成这样——咱们这点风雨,算个屁。”鱼儿姐立刻接话:“唐姐说得是,有你在前头,咱啥也不怕——就算真来了外星人,咱还能跟他讨杯酒喝。”念念姐跟着应和,我就讲起白天拍照片的乐子,对讲机里的笑声,倒比雷声还响,震得耳朵嗡嗡的。原来最结实的铠甲,有时候是用棉线织的,针脚里还藏着几缕烟火气。最忘不了的,是瓜洲的西瓜和双色湖的萝卜汤。在瓜洲补给,唐老师非买一整车西瓜,绿皮红瓤,堆得像座小山,我们笑她贪,她说“沙漠里的甜,才金贵——就像大冬天里的热炕头,暖到骨头缝里”。后来在没人的地方赶路,太阳毒得能把鞋底烤化,她抱出冰镇的瓜,用刀一切,“咔嚓”一声,红瓤甜水顺着手指头流,滴在地上,能引来蚂蚁打架,那一刻的凉,比啥琼浆玉液都醉人——连打嗝都是甜的,像含了块糖。到了双色湖,才发现车上的菜早吃完了,就剩几个萝卜,蔫头耷脑的,鱼儿姐和念念姐支起小锅,煮了锅萝卜汤,白花花的汤里飘着油星子,像撒了把碎银子。我们四个围着,你一勺我一勺,喝得满头汗,热乎气从嗓子眼里冒出来,那味儿,比啥山珍海味都记牢——就像小时候娘煮的汤,喝的不是味,是熨帖。找尕斯库勒湖的路上,我们都犯过嘀咕。导航没信号,前头全是戈壁和盐碱地,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连只鸟都见不着,活像被老天爷忘了的角落。“还能找着吗?”念念姐的声音里带着累,像头拉不动车的老牛。唐老师下车望了望远处,眯着眼睛,像在瞅地里的苗:“你看那片云,底下指定有水——我猜的,不准别骂我老糊涂。”我知道,她哪是真懂看云识水,不过是想用这份笃定给我们鼓劲儿,像小时候爹说“别怕,狼来了有我”。后来那片蓝得像块宝石的湖出现在眼前,我们都愣了,接着就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原来很多时候,我们找的不是风景,是并肩走着走着,腿肚子转了筋也不撒手的那份念想。所谓的强大,不过是想放弃时,多撑了那么一下,像地里的野草,被踩了一脚,第二天还照样往上窜。可可西里的风雨,是这趟路最后的坎儿。车在结冰的路上打滑,像喝醉了酒的汉子,东倒西歪,窗外的风吼得像头饿狼,我们走一步都得互相搀着,活像群刚出笼的包子,软乎乎的站不稳。“慢点开,别急。”唐老师握着方向盘,声音稳稳的,比老井里的水还沉。回来后,大家又各自沉入日常,我依旧在课堂上教学生捕捉光影。那些路上拍的照片,存在硬盘里,蒙了层薄薄的尘,如被遗忘的书信。直到一年后的今日,才慢慢导出来,一张张整理,如翻阅旧日记。看着照片里的雪山、戈壁、湖泊,忽然彻悟,摄影的意义从来不止于记录风景。正如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在山水间行走,拍下的不仅是光影,更是一同走过风雨的情谊;正如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份在平凡中生出的不凡,那份在感动中涌起的自省,才是最动人的画面。原来最好的摄影,从来不是捕捉风景,而是定格那些寻常日子里,人与人之间流淌的光,如灯传灯,光光相照。这或许就是旅行的真意——出发时,想拍尽山河;归来后,才发现最美的风景,一直在身边,如茶香袅袅,余味悠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