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三十二

岩青草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苏轼父子终于到达黄州。眼前的黄州举目无亲，偏远贫穷；初初安顿，却是栖身在定慧寺院，与僧人们一样清苦；戴罪之身，晦暗前程，不平与惶恐，徒增内心惆怅；独父子二人，眷属尚在千里之外，音讯难通，不知何日方能到达。这是东坡从未体验过的日子，此情此景，激起感慨万千，这首《初到黄州》问世了。

　　作者将满腹幽怨以幽默、诙谐、自嘲的方式化出。开篇“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将自己从参加科举开始的文坛瞩目，风华正茂到历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两州知府，期间革新除弊，几多建树；带领民众抵御水旱灾害，谋取百姓安定温饱；营造温馨和谐，谋求长远发展，从而深得民众信任、爱戴的斐然政绩，以“为口忙”一言蔽之，似乎所有的才智、辛劳只为口腹之欲。

苏轼从小便以不畏权贵、清廉正直的东汉名臣范滂为榜样；在《沁园春》词中以“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自诩；被一生知己，亲密的弟弟子由认定为“奋历有当世志”的天才文人，此时只以“为口忙”做自嘲，足见其内心的无奈、苦恼。“口”说也，与“祸”相连，现实的种种遭际，正拜“笔说”带来，其内心的愤懑更是满满。

这一联的下半句，东坡用“荒唐”二字继续自嘲。当他还是孩提，面对慈母教诲，“忠君爱民”的意识已然立根心中，一路走来，宦海沉浮，此时虽已称“老”，可此四字有如磐石，未曾有些许退变，这样一位“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苏轼写给李常的信中之语）之士，刚刚经历的“乌台诗案”，硬要将一个“反”字污为己有，这真是天大的荒唐，他悲哀，他自嘲，更是对朝廷小人的反讽。

　　人们赞誉苏轼“能从黄连中嚼出甜味来”，乐观、旷达、善能随缘自适的东坡以“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一联名句，点明诗题《初到黄州》。

在他的眼中黄州虽偏僻贫困却是美丽的山水之乡，绕城而过的长江，其清澈丰沛的江水，已使人联想到鲜鱼的肥美；满山青竹似乎可觉出山笋的鲜香。“举因知果”的笔法，联想贴切活跃，将视觉意象迅即化为味觉，也将满腹郁闷，化出了一片清朗。

　　诗的颈联，他继续嘲讽之旅，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逐客”，被贬谪之人，东坡自比，“员外”是官职定编之外的官员，他在黄州的官职是“校检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并无实际事职权利，一个“不妨”，一个“置”字，直指朝廷权宜之计，满含无奈与嘲讽。

下一句里的“水曹郎”是朝廷水部的官员，东坡现任头衔里有“水部员外郎”一职，自然算得是“水曹郎”。巧的是诗坛文人曾任此职的甚多，比如南北朝时的何逊、唐朝中后期的张籍，以及生活在南唐与宋朝交替时代的诗人孟宾于都曾在水部任职，在被人称为“何水部”、张水部、孟水部的背后，也都隐含着一段故事，诗人信手拈来，可说适得其所。

　　诗的尾联，“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东坡有自注“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原来宋朝文官俸禄，大抵一分现钱，二分折支（即以他物折抵），折抵物出售，往往价格低于折算额，而“检校官”却是全部给折支，可知东坡在黄州领取到的所谓俸禄全部是远低于折算价的实物。

“压酒囊”，酒酿熟时，放在酒槽上碾压取酒，然后用皮囊盛酒，压酒囊即指此。酒售出后，皮囊退回，就叫作“退酒袋”，这几无用途的“退酒袋”就成了折抵俸禄的折支之物。诗人语出风趣、诙谐，但满腹怨愤，兀傲不平之气，却也毫无掩饰，直口而出。

　　细读此诗，作者面对冤屈、不平，并无唉声叹气、呼冤叫屈、哀老嗟卑，他用的是诙谐、风趣、幽默的语句，更可贵的是将积极的思考贯穿其中。

诗中“为口忙”的“口”之，即是口腹之欲，也有对自己“祸从口出”的反思；“荒唐”即是对朝廷判决的不服也含有对自己以往言行的自嘲和否定； 前朝著名诗人们“水曹郎”的遭遇，看似信手拈来，也肯定在心中反复咀嚼，参透了酸甜苦辣；而“只惭无补丝毫事”是真心的愧疚，也是内心的希望，“奋历有当世志”的诗人，从没有放弃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希冀。

元丰七年(1084)， 苏轼改汝州安置，即将离开黄州时，写下了《安国寺记》，文中写到，“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可见作者的自省。因此这是一首初看似乎浅显易懂，实则内涵丰厚的诗。

黄州是苏轼一生重要的转折点，一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鲁迅语），身处逆境而大有作为的文学家，五年的贬谪生活，从这首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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