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高楼

桐汭拾光

有月的晚上，总爱把灯熄了。看那枚月悬在高楼之间的空处，像谁遗在天上的玉镜，清辉漫下来，窗台、晾衣绳、楼下的香樟树，都镀了层薄银。

想起简媜说，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掌灯伴读。这城里的月，读来倒比乡野的更缠绵——光落在玻璃幕墙上，碎成一片一片，像揉皱的素笺；投在柏油路上，又长又淡，是谁写了半截的信，被风刮得断断续续。

窗外的香樟是老住户了，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叶铺得像绿伞。风过，叶影在墙上晃，疏疏密密，像谁用毛笔蘸了淡墨，轻轻扫过。偶有夜鹭飞过，翅影掠月轮，仿佛替天字盖了枚闲章，转瞬不见了，心头倒空落落的，想追着看个究竟。

旧时的月是慢的，慢到能等一个人，从黄昏到深夜；慢到能映着桃花，把扇面染得香喷喷的。如今空调呼呼吹着冷风，再难有那样的闲情，守着月亮等云过，等星子亮起来。

夜里常做梦。梦见老家的院子，青苔爬满石阶，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择菜，月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炊烟袅袅地升，和月色缠在一处，分不清哪是烟，哪是月。

醒来时，窗外的霓虹把天染成橘红色，只有那月亮，还像李清照词里的模样——“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千年前的月，和现在的月，原是同一枚。

前几日得空，往山里去。芒草长到齐腰深，穗子白晃晃的，风一吹，像翻起银浪，簌簌地响，像谁在耳边轻语。路边有座废弃的老屋，门楣上的春联褪了色，只剩“平安”两个字还看得清，像句被遗忘的祝福，在风里守了许多年。

忽然有只野兔从草里窜出来，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月亮。它看我一眼，转身钻进草里，只留下几株芒草，在风里轻轻摇。这样的相遇，城里是没有的。

山泉水泠泠地流，蹲下来掬一捧，凉意从指尖直透心尖。水里晃着月亮的碎影，像撒了把珍珠，刚要伸手去捞，又顺着指缝溜走了。想起苏轼说“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便轻轻退开一步，让那月亮在水里，好好地圆着。

下山时，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城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淡淡的，藏在晚风里。行人们低着头走，脚步匆匆，怕是没几个人会停下来，闻闻这秋的味道。香樟叶上的月光还没散尽，一片一片叠在叶尖，像攒了半季的碎银。

今夕的月，该是和千年前一样的吧。照过古人的窗棂，照过今人的阳台，也会照着后来人的屋檐。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在月光里走一趟，不如慢些走，让月光把心洗得干净些，再干净些。

夜深了，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月光溜进来，落在枕头上，像撒了把细盐。闭上眼睛，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片月光，落在山尖上，落在溪水里，落在人间每一个安静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