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我的意思是不知道……</b></p><p class="ql-block">(马鞍山秋日版)</p><p class="ql-block"> 汽车窗外的雨,下得毫无章法。这秋雨,似春季江南的缠绵,甚至还带点江畔的爽利。雨点砸在采石矶下老渡口废弃的铁皮船篷上,噼啪作响,像一群江上汉子粗粝的即兴唱和;转眼间,雨丝又化作雾气,从翠螺山腰漫上来,裹挟着长江水汽的清冷与微腥,将小城笼进一片灰白的薄纱里。我看着雨珠顺着楼下老梧桐的叶片滚落,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水印,像极了脑海里某些时刻的思绪 —— 它们如江心洲飘散的芦絮,分明有迹可循,却又难以名状,最终消散在慈姥山方向迷蒙的天际线中。</p><p class="ql-block"> 常常有这样的瞬间:站在雨山湖畔,看晚霞沉入湖底,霓虹倒影在微澜中碎成谜团;或是走在湖南路法国梧桐的道上,脚下脆响,心中却涌起一阵空茫。面对一个问题,一句询问,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头 ——仿佛咽下含山运漕古镇一块粘糯的糯米糍,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不是沉默,不是拒绝。那是一种更为本真的状态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这 “不知道”,绝非无知者的傲慢。它像当涂大青山顶的晨雾,遮蔽了峰峦,却让山的存在更显厚重神秘。</p><p class="ql-block"> 我们总以为自己手握地图,如同熟悉从马钢高炉区到花山区的下班路。可有时,一个念头闪过,一次心跳加速,或一个深藏于小九华寺斑驳红墙下的童年片段陡然刺破记忆,就会惊觉:脚下的路或许迷失在江东阡陌纵横的稻田深处。</p><p class="ql-block"> 就像描绘薛家洼深秋芦苇荡的景致。浩荡,苍茫,风过掀起金属般的波浪与私语。你能感受它的壮美,甚至拍下它。但你想捕捉它每一茎管中汁液渐枯的细微声响、它在夕阳下燃烧成滚烫金红的刹那、它存在的意义时,语言便如同江滩搁浅的旧船,徒然张口,发不出声响。于是,只能嗫嚅着:“我的意思是不知道…… 它只是……如同长江在此转了个大弯,那样存在着。” 这 “那样”,是存在本身的不可言说。你看见了,感受了,却无法将这片浩荡秋色锁进手机方寸之地。</p><p class="ql-block"> 有时,它关乎对他人的理解。马钢机修厂(老厂名)退休的老邻居坐在小花园石凳上,对着凋敝的菊发呆,浑浊的眼里藏着阴翳,像冬日马鞍山站前灰蒙蒙的蒸汽。你捕捉到那份沉重的失落,那份被时代抛下的寂静。你想安慰,想聊聊新区、孩子。然而,当宽慰话语将出口,一个更深的念头拽住了你:我真的懂吗?我能体会他胸腔深处如冷却塔般熄灭的火焰吗?那些属于他亲手抚摸过、如今寂静无声的机械和钢厂的记忆,那些只属于钢花飞溅年代的滚烫与自豪,我如何尽知?于是,宽慰变成递过去的橘子,一句诚实的:“梅师傅,这天儿,可真凉了。明早去东站,要捎点啥?” 这 “不知道”,不是冷漠,是江南钢城生活磨砺出的、带着柴米烟火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更多时候,它指向自身。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如同站在采石矶头,脚下是百丈悬崖与奔流长江。一条栈道盘旋向下隐入云雾;一条石阶向上消失于松柏林间。每一条路都通向未知的江岸。旁人的分析利弊,如同计算马鞍山港到南京港的精确航程。你听着,点头,心中低语:“可是,我的意思是…… 哪一条路,才是我灵魂深处那声被锁溪河潺潺唤醒的、微弱执拗的呼唤所指引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 那份 “不知道”,是对生命复杂性的承认,如同深秋金家庄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根,深扎进混合矿石粉尘与江风水气的土地。我们习惯穿上‘现实’的劳保服,用标准、期待去锻造 “理性” 铠甲,却忽略内心声音 —— 微弱如滨江公园草丛最后一声寒蛩,或喧嚣如马钢运输线上的汽笛。那份 “不知道”,如同投入长江漩涡的小石子,明知转瞬即逝,却执意激起属于自己的微小涟漪。</p><p class="ql-block"> 这份 “不知道”,像飘落李白墓园青石碑刻上的秋叶,覆盖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对他人的理解、对自我的探寻。它并非终点。它邀请我们卸下 ‘全知’那副沉重的安全帽 ,带着开放的、探索的、敬畏的姿态,重新打量这钢铁与诗歌并存的小城:倾听佳山脚下太极口令融入林间鸟鸣,感受深秋夜班工头盔下热气在冷风凝结,触摸内心幽微波动,如同触摸姑溪河畔老柳树龟裂树皮上流淌的冰凉月光。</p><p class="ql-block"> 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智慧,或许不在于握有多少答案,而在于拥有在皖江之畔秋风中,坦然承认 “此路未知”的勇气。承认未知,是推开面向长江的古旧木窗,让混着煤灰与草木气息的江风涌入;承认不确定,才能在生命如江流奔涌的长河里,保持扁舟的轻盈与顺流决然。当不再急于用确定答案填塞博望打铁铺火星四溅般的思维空隙,或许能更真切地触碰到存在本身 —— 那交织千年诗魂、现代钢花、秋日江南与市井烟火的、充满无限可能的 “那样”。</p><p class="ql-block">秋意渐浓,大闸蟹时节已至,当涂黄池蟹塘在暮色中泛着微光。雨或许停歇,但江雾更浓。马鞍山的轮廓在雾霭中模糊,三台厂房灯火如星辰亮起,又似无数液态疑问悬浮于夜色。我依然不知每一滴雨水的去向,不明江东大道明日会否铺满新落叶。但我知道,这湿气,这模糊,这钢铁丛林与诗意山水交织的况味,是此刻真实。</p><p class="ql-block">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 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知道。知道生活非有标准解的算式,而是采石矶头李白跳江、到马鞍山楚霸王自刎也就十公里直线距离。江风与古意共同吟哦的、充满顿挫留白的诗。而我们,就在这 “不知道” 的辽阔江面上,笨拙地、真实地生活、感受、追问,如同逆着秋风、在长江岸边放生一尾小鱼的孩童,履行着某种连自己都道不明的、对生命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久一点,保持那多年的秉性让心里明白吧。</p><p class="ql-block"> 2025年9月3日写于马鞍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