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僚皈记

源慧

“六月日头火一盆，情歌挑担汗淋淋，妹掏汗帕不好送，反手一丢变朵云。十八哥，话难听，挡住日头遮片阴”。离开隆回已有几日了，但“讨僚皈”节的歌声依旧在耳边回荡。

隆回的虎形山，向来是峻拔而沉默的。四围青峰如黛，常年云雾缭绕，颇有遗世独立之姿。然而每年到了瑶家的大节—讨僚皈，这山便忽然褪去肃穆，喧腾起来，仿佛一位严肃的老者，竟也随了孙儿的嬉闹，露出难得的笑容。

　　“讨僚皈”三字，在瑶语中意即“逃脱凶恶的菩萨”。相传古时瑶人祖先受恶神压迫，历经艰难方得解脱，遂立此节以志纪念，年复一年，竟成风俗，在每年农历七月初八、初九、初十、三天举行，有祭祀、唱拦门酒、婚俗歌舞、非遗展示等各种活动。此次来隆回还是第一次听闻此节，并能亲眼目睹节日的盛况，实则有幸。

　　节日的场子设在崇木凼的古树林旁，古树的灵气伴随着神韵雪峰云上花瑶的欢庆。初九这日，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各色摊位排开，卖吃食的、售银饰的、摆土产的，不一而足。油炸糍粑的香气混着辣椒面的辛味，窜入鼻孔，使人不由得食欲大增。

　　我循着山道蜿蜒而上，但见瑶家女子们早已盛装而出。其服饰之绚丽，令人目眩：深蓝的底子上，绣了大红、明黄、翠绿的繁花，银饰叮当，在颈项间、手腕上、头帕边缘闪烁不已。她们三三两两，笑语盈盈，银铃般的声响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与山风相杂，竟分不清何者为天籁，何者为人声。

　　古树林的台阶上已坐满了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观众，大家在翘首以待，也有着着盛装的瑶家阿婆安静的坐在石阶上，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褶皱，仿佛是无数个讨僚皈沉淀的历史。

　　手持红伞、衣着鲜艳的瑶家阿妹已立在水田中央，只见稻穗摇曳，人影浮动。阳光下，红绿蓝的色彩与天光相映，与水光相接，构成一幅绝美的田园诗画。

忽然一阵鼓声破空而起，像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节日的幕布。瑶家阿妹红袖飞舞，腰肢旋转，绣花的长袖随着她的转动在天空中划出如同彩虹似的弧线，阿妹扬首向天，双臂舒展，她的眼神清亮，嘴角含笑，仿佛这舞蹈不是跳给人看，而是跳给天地，跳给禾苗，跳给自己的梵音。

　　喧闹无比的看客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屏息凝神，唯恐惊扰了这场神圣的舞蹈。几个老人家眯着眼睛，微微颔首，似是从中看出了什么门道。小孩子们也停止了打闹，睁大了眼睛盯着田中的阿妹们。

　　舞蹈越来越欢快，阿妹们脚步轻盈，银饰碰撞的声音如雨打芭蕉。她们旋转着，小小的红伞在稻田里掀起红色的浪涛。年轻阿妹的脸上泛起红晕，汗珠从额角滑落，她却笑得愈发灿烂。这一刻，人、舞、稻田仿佛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我想，这舞蹈不仅是节日的欢庆，更是祈愿丰收的仪式，是人与土地的低语，是生命与生命的共鸣。

　　随着田园欢歌拉开序幕，各具特色的瑶家舞蹈依次上演，此刻的瑶族人家欢腾着、热闹着，欢歌笑语涤荡在雪峰山上，幸福笑容凝固在古树林中。这欢乐声中，我忽然明白，讨僚皈的节日，固然是为纪念先祖迁徙的艰辛，庆祝作物的丰收喜悦，但更深层次，或许是为了让散居山间的瑶家山民有机会相聚一堂，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这个民族还在生生不息地延续。

日头高挂时，人群渐散。山坡上遗下些零碎垃圾，很快便有人打扫干净。山风照旧吹过，携来远处几声犬吠。虎形山恢复了它的沉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银饰的叮当、歌声的悠扬、鼓声的震动，已经渗入这片土地的记忆之中。来年此时，它们自会再度苏醒，在虎形山上荡漾开来，提醒着过往的山风：这里有一群披戴日月星辰的人，他们记得从哪里来，也知道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