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山风吹碎小雨》（二）

艺术天地

（二）

十年，像山涧里湍急的水流，裹挟着碎石和泥沙，轰轰隆隆地从指缝间冲走了。爹的话，成了嵌在林小雨骨头里的钉子，支撑着林小雨在这贫瘠得如同被上天遗忘的褶皱里，一点点向上挣扎。那间漏雨的土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还有爹沉默如山、却总能在林小雨挑灯夜读时默默添上一碗热粥的身影，是林小雨全部的世界。

终于，那个滚烫的、印着金色校徽的信封，带着遥远都市的气息，翻越千山万水，重重地砸在了林小雨手心。林小雨捏着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薄薄的信封边缘几乎要割破皮肤。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一样撞着胸膛，震得林小雨耳膜嗡嗡作响。林小雨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家门，带着一身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爹！爹！”林小雨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要刺破这低矮的屋顶，“通知书！农大！我考上了！”

爹正蹲在灶膛前，佝偻着背，往里面塞着最后一把干柴。灶火映红了他半边脸，深刻的皱纹在火光下像一道道干涸的沟壑。他闻声，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抬起，越过跳动的火苗，落在林小雨脸上，落在林小雨手中那个仿佛会发光的小小信封上。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投入枯井的两颗火星。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灶膛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格外清晰。然后，他扶着膝盖，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腰背似乎比以前更弯了。他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他唯一的一件“宝贝”——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塞在墙缝里的东西。

他背对着林小雨，肩膀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嶙峋。林小雨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到布匹摩擦的窸窣声，很轻，却像砂纸一样磨着林小雨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

他手里托着一个东西。一个皱巴巴、沾满油污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鼓鼓囊囊，被撑得几乎透明。里面，是钱。

一张张，一沓沓。有卷了角的十块、二十块，更多的是皱巴巴、颜色暗淡的一元纸币，甚至还有不少发黑发硬的毛票。它们被胡乱地塞在一起，像一团被揉搓了千百遍的废纸。然而，就是这团“废纸”，却沉甸甸的，压得爹托着它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袋子外面，缠着几道粗糙的麻绳，打了死结，勒得很紧，像是要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死死地捆住，不容一丝一毫的流失。

爹走到林小雨面前，没说话，只是把那沉甸甸的、散发着汗味和泥土腥气的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小雨手里。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黏腻的湿气。袋子很沉，沉得林小雨手臂往下一坠。

“拿着。”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只有两个字。

林小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塑料袋上。透过薄薄的塑料，林小雨看到了里面那些纸币的边角。一张十元票子的一角，清晰地印着一个暗红色的指印。那红色早已干涸发黑，边缘模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林小雨的眼底。

爹看着林小雨汹涌的泪水，脸上那些深刻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他那只骨节粗大变形、布满厚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抬了起来，带着熟悉的粗粝感，笨拙地、迟疑地落在林小雨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一下林小雨的头发。动作依旧生硬，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安抚。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干哑，却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慌乱，“好好念书。”

灶膛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在灰堆里明明灭灭，映照着爹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照着那个沾着泪水和暗红指印的、沉甸甸的塑料袋。屋子里弥漫着柴火的烟味、泥土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血汗凝结的味道。

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冲脑门，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林小雨紧握着塑料袋的手背上，也砸在那暗红的指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