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山凤鸣】三秋（小说）

丹山凤鸣

三 秋

九年级 李江天

第一秋：梧桐叶落时

九月的风裹着夏末的余温，吹进明德中学的校门。江添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公告栏前，指尖划过初一（3）班的名单。阳光透过悬铃木的叶子，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没焐热的星星。

“同学，你也是三班的？”

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撞进耳朵。江添转头，看见个圆脸男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成几缕，手里捏着个掉了漆的篮球，校服拉链歪歪扭扭地挂在腰间。

“嗯！”江添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男生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呢？”

“江添。”

“江添？”陈默挠挠头，“添砖加瓦的添？”

江添没说话，算是默认。他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搭话，尤其是这种像小太阳一样的人。他的世界里，安静才是常态——就像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无论春秋，都只是静静站着。

进了教室，喧闹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桌椅碰撞的声音，女生的笑闹声，男生讨论昨晚球赛的嚷嚷声，江添皱了皱眉，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窗外是操场，跑道的红色在阳光下有点刺眼，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其中一个跳跃投篮的身影，看着像陈默。

他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翻开第一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的字带着股冷峭的劲儿，和他此刻的心情莫名契合。他看得入神，直到一只手在他桌上敲了敲。

“又见面啦，同桌！”陈默把书包往旁边空位一甩，坐下来时带起一阵风，“缘分啊，咱俩居然同桌。”

江添抬眼看他，没接话。

陈默也不尴尬，自顾自地从书包里摸出漫画书，压低声音：“你看这个不？超酷的。”

江添摇摇头，把课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陈默撇撇嘴，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翻看起来，时不时发出两声压抑的笑。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王老师的数学课。王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说话慢悠悠的，像老座钟的摆锤。他点名时，念到“江添”，江添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嗯，坐吧。”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看你挺稳重，这学期的数学课代表，就你了。”

江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被委以“重任”，从小到大，他都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旁边的陈默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可以啊江添，刚开学就当官了。”

江添没理他，心里却有点乱。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放学时，陈默非要拉着江添去打球。“走吧走吧，就当熟悉一下校园。”他不由分说地拽起江添的胳膊，力道大得像头小公牛。

江添被他拖着往操场走，路过花坛时，看见个女生蹲在那里，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蚯蚓放回泥土里。她穿着干净的白球鞋，扎着马尾，阳光落在她侧脸，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林溪，”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学跟我一个班的，学习超好，就是有点内向。”

江添“哦”了一声，脚步却慢了半拍。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奶奶总说，爱惜小虫子的人，心都是软的。

那天的球打得很糟。江添根本不会打篮球，跑两步就喘，投篮更是偏得离谱。陈默也不嫌弃，捡了球回来就教他：“手腕用力，对，就这样……哎呀偏了！没事没事，再来。”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红色的跑道上，像两条笨拙的毛毛虫。江添看着陈默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突然觉得，这喧闹的初中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九月末，学校组织秋游，目的地是城郊的植物园，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江添晕车，上车前吃了片晕车药，昏昏沉沉地靠在窗边。陈默精力旺盛，一会儿跟前排女生讨论动画片，一会儿又转过来跟江添讲笑话，江添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车过隧道时，车厢里突然暗下来。江添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皱紧了眉。黑暗中，他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睁眼一看，是林溪。她递过来一颗薄荷糖，声音轻轻的：“含着这个，可能会好点。”

糖纸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响声。江添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到一片柔软的云。他说了声“谢谢”，声音有点哑。

“不客气。”林溪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浸了蜜的泉水。

隧道很短，车很快就驶进阳光里。江添把薄荷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压下了胃里的不适。他偷偷看了林溪一眼，她正望着窗外，马尾辫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摆，发梢沾着一点阳光的金。

植物园里有大片的梧桐树林，叶子正黄得热烈。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像下了场金色的雨。陈默拉着江添去爬假山，两人在石头上追逐打闹，裤脚沾了不少泥土。江添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看见林溪和几个女生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的书页上，安静得像幅画。

“看啥呢？”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坏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是不是觉得林溪挺好看？”

江添的脸“腾”地红了，伸手推了陈默一把：“胡说什么。”

“我可没胡说，”陈默挤眉弄眼，“你刚才看她的眼神，跟我爸看我妈新买的裙子似的。”

江添没再理他，转身往树林深处走。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咔嚓”的轻响。他听见陈默在身后喊他，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他摸了摸口袋里那颗已经化了一半的薄荷糖，糖纸皱巴巴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时，梧桐叶已经落了满地。江添考了全班第三，陈默在中下游徘徊，林溪是第一。王老师在班会上表扬了江添，说他“沉稳踏实，是个好苗子”。江添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看见陈默冲他竖大拇指，林溪也在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天放学，陈默非要请江添吃冰棍。两人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舔着绿豆冰棍，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江添，”陈默突然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说话？”

江添咬了口冰棍，没说话。

“其实我以前也不爱说话，”陈默看着远处的篮球架，声音低了点，“我爸妈总吵架，我就不想回家，天天在外面打球，后来跟球队的人混熟了，才慢慢变开朗的。”

江添有点惊讶，他一直以为陈默是那种从小被宠大的孩子，没什么烦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嘛，”陈默又笑起来，露出小虎牙，“你不爱说话也没事，我多说点就行。以后咱俩就是最好的兄弟！”

江添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他点点头，轻声说：“嗯。”

秋风卷着梧桐叶，在跑道上打着旋。江添知道，这个秋天，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像那棵老槐树，终于等到了会在树下叽叽喳喳的鸟儿。

第二秋：桂花香里的秘密

初二开学时，校园里的桂花开了。甜腻的香气像无形的网，把整个学校都罩了起来。江添比以前高了些，肩膀也宽了点，说话还是不多，但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他和陈默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和林溪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大多是关于学习的。

林溪成了语文课代表，两人经常一起去办公室送作业。走廊很长，光线有点暗，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江添总能闻到林溪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和校园里的味道不一样，更清一点，像晨露打湿的花瓣。

“江添，”一次送完作业，林溪突然停下脚步，“你有没有觉得，王老师最近好像不太舒服？”

江添愣了一下。王老师确实瘦了，脸色也不太好，讲课的时候偶尔会停下来咳嗽。他没怎么在意，只当是老毛病。

“可能是累着了吧！”他说。

“我觉得不像，”林溪皱着眉，“上次我去办公室，看见他桌子上放着药瓶，标签上的字我不认识，但看着挺吓人的。”

江添心里沉了一下。他想起王老师总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给他们讲题，想起他看他们的眼神，像看自己的孩子。

“要不，我们去问问他？”陈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他们一跳。

“别瞎问，”江添说，“万一真是重病，我们问了，他该难过了。”

“那怎么办？”林溪的声音有点急。

三个人站在走廊里，沉默了。桂花香飘过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忧愁。

后来，他们没再提这件事，只是默契地做得更好。江添把数学作业收得更及时，林溪把语文早读组织得更有序，陈默上课也不怎么捣乱了，虽然还是会偷偷看漫画。王老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看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些欣慰，咳嗽的时候也会尽量忍着。

期中考试前，学校组织了一次篮球赛。陈默是主力，江添被拉去当替补——虽然他根本不会打。比赛那天，操场上挤满了人，加油声震耳欲聋。林溪和几个女生举着写着“三班加油”的牌子，站在最前面。

陈默打得很拼，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球衣都湿透了。中场休息时，他跑过来，一把抢过江添手里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

“江添，待会儿我要是累了，你就上。”他抹了把脸，喘着气说。

江添点点头，心里有点慌。他怕自己拖后腿。

下半场刚开始没多久，意外发生了。陈默在抢球的时候被对方球员撞倒，脚踝扭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队医过来看了看，说不能再打了。

陈默急得直拍地板：“那怎么办？我们就快输了！”

所有人都看着替补席，江添的心跳得像擂鼓。突然，林溪的声音从人群里传过来：“江添，加油！你可以的！”

江添抬头，看见林溪正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像有星星在里面。他深吸一口气，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球衣——那是陈默硬塞给他的，有点大。

他上场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对方球员看他瘦瘦弱弱的，根本没把他放眼里。可江添有自己的办法，他跑得不快，但很灵活，总能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钻过去。他不会投篮，但传球很准，好几次都把球稳稳地传到了队友手里。

最后一分钟，比分还是平的。江添拿到球，被两个人夹击着，根本没机会传球。他想起陈默教他的投篮姿势，想起林溪的加油声，闭了闭眼，猛地跳起——球飞了出去，划了个弧线，“唰”地一声，进了！

全场都沸腾了。陈默拄着拐杖，单脚跳着喊：“江添你太牛了！”林溪站在那里，笑得比谁都开心，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江添站在球场上，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着不远处的林溪，突然觉得，原来喧闹也可以这么让人安心。

比赛结束后，他们去医务室看陈默。陈默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正龇牙咧嘴地被校医涂药。

“行啊江添，”他看着江添，眼里满是佩服，“平时看你蔫蔫的，没想到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江添嘴上谦虚，心里却有点甜。

林溪从包里拿出一瓶红花油，递给陈默：“这个消肿很管用，我爸以前打球崴了脚，就用这个。”

“谢谢林溪大美女！”陈默笑嘻嘻地接过来。

林溪的脸有点红，看了江添一眼，没说话。

那天的桂花香好像格外浓，甜丝丝的，钻进心里，化不开。江添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春天的种子，在土里慢慢发芽。

期末的时候，王老师突然住院了。据说是积劳成疾，需要好好休养。班里的同学都很担心，自发组织去医院探望。江添、陈默和林溪也去了，买了束康乃馨，是林溪挑的，说适合送给老师。

王老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见他们，高兴得不行，拉着他们问班里的情况。

“你们都要好好学习，”王老师握着江添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带着点凉意，“尤其是江添，你脑子聪明，就是性子太闷，要多跟同学交流，知道吗？”

江添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陈默，你也别总想着玩，”王老师又看向陈默，“你人缘好，是好事，但不能耽误学习。”

“知道了王老师，”陈默难得正经，“等你病好了，我给你考个好成绩看。”

“林溪是个好孩子，”王老师最后看向林溪，“就是太文静了，要大胆点。”

林溪抿着嘴，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亮着，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谁都没说话，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林溪突然说，声音有点哽咽，“不能让王老师失望。”

“嗯。”江添和陈默同时点头。

秋风吹过，带着点凉意。桂花香已经淡了，好像也在为生病的老师难过。江添看着林溪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有点模糊，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变得更好，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王老师，为了身边这些重要的人。

第三秋：离别的序曲

初三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刚开学没几天，就下了场小雨，把空气洗得凉凉的。王老师康复回来了，虽然还是很瘦，但精神好了很多。他说，看到同学们这么懂事，他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学习的压力突然变得很大。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教室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弦，稍微一碰就会断。江添比以前更忙了，不仅要自己学习，还要帮陈默补习数学。陈默也收敛了性子，虽然还是会偶尔偷懒，但比以前认真多了。

林溪的成绩依然稳定在年级前列，她成了班里的“小老师”，谁有不会的题都去问她。江添也经常去，借着问问题的机会，多看她两眼。她好像又长高了些，头发留长了，偶尔会披下来，风吹过的时候，发丝会拂过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一次模拟考后，江添的成绩有点下滑。他心里很烦躁，晚自习时，把笔一摔，趴在桌子上不想动。

陈默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一次考砸而已，下次再考回来。”

江添没说话，闷闷的。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陈默清了清嗓子，“从前有只兔子，它……”

“别烦我。”江添打断他，声音有点冲。

陈默愣了一下，没生气，只是挠挠头：“那我不说话了，你自己待会儿。”

过了一会儿，江添觉得有点后悔。他知道陈默是为他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抬起头，想跟陈默道歉，却看见林溪站在他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是我整理的错题笔记，”她把纸递给江添，声音轻轻的，“你看看，可能对你有帮助。”

纸上的字很娟秀，像她的人一样，工工整整的。江添接过笔记，指尖又碰到了她的手，还是那么软。

“谢谢！”他说，声音有点哑。

“不客气，”林溪笑了笑，“一次考不好没关系，别灰心。我相信你。”

看着林溪的笑脸，江添心里的烦躁突然就消失了。他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陈默的咋咋呼呼，想起林溪的温柔善良，想起王老师的谆谆教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十一月中旬，学校组织了最后一次秋游，去了附近的山顶。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个城市都在脚下，车水马龙，像个缩小的模型。风很大，吹得人头发乱飞。

陈默对着山下大喊：“我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

林溪笑着说：“我也是！”

江添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他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都在为了未来努力。

下山的时候，林溪不小心崴了脚。江添二话不说，蹲下来，让她趴在自己背上。林溪有点不好意思，挣扎着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别动，”江添的声音很稳，“不然更疼。”

陈默在旁边起哄：“哦~ 英雄救美咯！”

林溪的脸一下子红了，乖乖地趴在江添背上。她的体重很轻，像一片羽毛。江添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山间的草木气息，很好闻。他的心跳有点快，脚步却很稳，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

离中考越来越近了，教室里的倒计时牌一天天减少。每个人都在埋头苦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但也有一丝不舍。

最后一节班会课，王老师让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愿望。

陈默说：“我希望能和江添、林溪考上同一所高中。”

林溪说：“我希望我们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轮到江添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希望，我们都别忘了这三年。”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是啊，这三年，有欢笑，有泪水，有争吵，有感动，像秋天的果实，沉甸甸的，装满了回忆。

放学那天，陈默提议去拍张合照。三个人站在教学楼前，身后是落满银杏叶的操场。陈默站在中间，一手搭着江添的肩膀，一手拉着林溪的胳膊，笑得一脸灿烂。江添站在左边，嘴角微微上扬。林溪站在右边，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

摄影师按下快门，把这一瞬间永远定格。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天空。江添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突然明白，这三个秋天，就像一场盛大的梦。梦里有梧桐叶落，有桂花香甜，有篮球场上的呐喊，有教室里的灯光，还有那些重要的人。

虽然梦总会醒，但那些记忆，会像种子一样，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离别的序曲已经奏响，但江添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就像秋天过去，总会有春天到来，那些美好的人和事，会永远留在心底，温暖着往后的每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