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放河灯

巴山异人

<p class="ql-block">七月半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太阳才刚偏西,便显出几分倦怠,懒洋洋地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显出将落未落的样子。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偶有几个匆匆走过的,也多是提着纸钱香烛,神色间带着几分肃穆。</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河堤上,看那河水缓缓流淌。水是浑浊的,泛着黄褐色,偶尔卷起了几个漩涡,又很快平复。河面上已经漂起了几盏河灯,红红黄黄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这些灯顺着水流,晃晃悠悠地向下游漂去,像是迷途的魂灵找到了归路。</p><p class="ql-block">中元节到了。</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祖母常对我说,七月半这天,地府的大门敞开,亡魂可以回到阳间探望亲人。家家户户都要准备饭菜祭品,烧些纸钱衣物,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也能得些安慰。祖母说这话时,眼睛总是望向远方,仿佛那里站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小豆子,去给河灯点蜡烛。”母亲在身后唤我。我转身,看见她手里捧着几盏纸扎的莲花灯,每盏灯中央都立着一根小小的白蜡烛。</p><p class="ql-block">我接过灯,蹲在河边,用火柴一根根点燃蜡烛。火光跳动,映在水面上,又反射回我的眼睛里。这光很柔和,不刺眼,却莫名让人心头一颤。“记得给你外公也放一盏。”母亲轻声说。</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挑了一盏最精致的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灯晃了晃,很快稳住了,随着水流缓缓离岸。我望着它远去,想起那个我仅见过几次面的外公。他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据说是得了绞肠痧的急病,一夜之间人就没了。母亲很少提起他,但每年中元节,她都会准备外公生前爱吃的红烧肉和米酒。</p> <p class="ql-block">河面上的灯渐渐多了起来。有的精致,有的简陋,但都承载着生者对逝者的思念。远处传来唢呐声,凄清悠扬,在暮色中飘荡。几个老人坐在河边的石凳上,低声交谈,不时发出叹息。他们谈论的,无非是谁家老人刚走,谁家孩子不幸夭折这类话题。死亡在他们口中,显得如此平常,却又如此沉重。</p><p class="ql-block">“小豆子,你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吗?”母亲突然问我。</p><p class="ql-block">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深刻。我抬头看母亲,发现她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却又带着几分迷茫。</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但如果有,外公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母亲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你和你外公一样,说话总是这么实在。”她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确定。但放河灯的时候,总觉得心里踏实一些。”</p><p class="ql-block">我理解母亲的意思。中元节的仪式,与其说是为了死者,不如说是为了生者。我们需要这样的仪式,来安放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和愧疚,需要相信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里,我们所爱的人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p><p class="ql-block">河堤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全家出动的,也有独自一人的。一个穿着褪色蓝布衫的老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佝偻着背,手里只拿着一盏简陋的河灯,就是用白纸简单折成的小船,中间放着一小段蜡烛。她蹲在河边,颤巍巍地点燃蜡烛,将小船放入水中,然后双手合十,嘴唇翕动着,像是在祈祷什么。小船漂出不远,就被一个漩涡卷住,转了几圈,蜡烛倒了,火灭了。老太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却没有再试一次的意思。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p> <p class="ql-block">我想叫住她,想给她一盏新的河灯,但最终没有开口。有些悲伤,外人的好意反而是一种打扰。</p><p class="ql-block">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河面上的灯更多了,星星点点,宛如倒映在水中的银河。岸上的人们开始焚烧纸钱,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虔诚的脸。纸灰随风飘散,有的落入河中,随波逐流;有的飞向天空,消失不见。</p><p class="ql-block">“妈,你说这些纸钱真的能到那边吗?”我不禁问道。</p><p class="ql-block">记得。这个词让我心头一震。是啊,死亡最可怕的或许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被遗忘。中元节的存在,就是为了对抗这种遗忘。在这一天,我们光明正大地谈论死亡,纪念逝者,让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依然能以某种方式“活”在我们的记忆和话语中。</p><p class="ql-block">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教他的小女儿放河灯。小女孩五六岁,穿着红色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看起来活泼可爱。她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然后兴奋地拍手欢呼:“爸爸你看,我的灯漂得最远!”</p><p class="ql-block">男子摸摸她的头,笑着说:“爷爷一定能收到你的灯。”“爷爷长什么样子呀?”小女孩天真地问。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看,这就是爷爷。他很喜欢你,只是没等到你出生。”</p><p class="ql-block">小女孩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突然说:“爸爸,爷爷在对我笑呢。”男子眼眶一下子红了。他紧紧抱住女儿,没有说话。我别过脸去,感觉眼睛有一些发酸。这样的场景在中元节的河边随处可见,生者与死者的对话,记忆与遗忘的角力,爱与失去的交织。</p> <p class="ql-block">夜深了,河面上的灯渐渐稀少。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焚烧最后的纸钱。母亲收拾好祭品,招呼我回家。</p><p class="ql-block">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回头望了一眼河面。那些河灯大多已经漂远,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光芒还在闪烁。我想象着它们最终会漂向何方,也许会在某个河湾处沉没,也许会被下游的渔网拦住,也许能一直漂到大海。但无论如何,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承载着生者的思念,在阴阳两界之间架起了一座短暂的桥梁。</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母亲将祭品摆在供桌上,又点燃了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在屋内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安神的气味。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虔诚地鞠躬,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妈,明年我们还来放河灯吧。”我说。</p><p class="ql-block">母亲转过头,对我笑了笑:“好。”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约定,更是一种承诺,对记忆的承诺,对生命的承诺。在这个世界上,爱或许无法战胜死亡,但可以战胜遗忘。而中元节,就是这样一个关于记忆与爱的节日。</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约定,更是一种承诺,对记忆的承诺,对生命的承诺。在这个世界上,爱或许无法战胜死亡,但可以战胜遗忘。而中元节,就是这样一个关于记忆与爱的节日。</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河灯在黑暗中漂浮,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故事,一段记忆,一份未了的情感。它们汇聚在一起,照亮了阴阳之间的那条模糊的界限。</p><p class="ql-block">我想,这就是中元节的意义所在,它让我们学会如何与死亡和解,如何在失去后继续前行。那些飘远的河灯,不仅是为逝者引路,也是在为生者照亮前行的方向。</p><p class="ql-block">窗外,最后一盏河灯的火光也熄灭了。但我知道,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光永远不会消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