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北冥有鱼姜云亭

朱雀桥卧波在秦淮河的温柔中，那一波潋滟又惊觉了多少种风情。娇艳女子的香帕带起的芬芳在金玉钗环的叮呤环佩中绝唱乘一艘乌蓬小舟闻听舟橹嘶哑筝琴丝竹声中女子婉转歌喉这一刻人与舟沉水千尺流连的沉思里，我们甘愿做一个乐不思蜀的汉后主 然而，江南的月却最让人难过春花掩映的江畔烟柳低垂淼淼浩瀚的烟波里是哪一枝桂桨摇来满湖的婆娑月光她就藏在那金伎玉软中如十五六岁豆蔻年华的少女含眸犹带脂胭色的娇柔那是玄武湖畔年少时的莫愁 她静静地站在玄武湖畔眸含凄风愁烟地凝视着紫金群山起伏的山峦里飞鸟隐身风吹过山脊落进山坳里修修竹篁竹篁后是一居茅屋茅屋里一经一卷一木鱼黄卷温冷青盏孤寂低声的哩喃咀嚼着经卷经卷声声推敲又落进窗外宇宙洪荒宇宙洪荒下的金陵肆意喧嚣而所有喧哗都被那高高城墙圈养北方荒蛮的铁蹄践踏过的金陵城前朱洪武的热血如暴雨倾泻他要建一座汉人的城堡一砖一瓦尽带秦汉唐宋风骚巍峨的城池根植在炎黄子孙的心上更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巍峨昆仑高山虽然这里也有外族野蛮的无情鞭挞但我们依旧谨记当年洪武的誓言宏愿 而人世间最伤痛的莫过于落幕不是枝头花果自然后掉落而是被狂风暴雨侵袭被人暴力的持竿敲打那一地的残状最令人窒息窒息背后的死亡死亡埋葬下的怒火就如血土中暗藏的种子在岁月贫瘠泥土中愤愤欲发它会穿透历史的虚烟瘴气将当时的真实呈现后世城墙十三陵的宏伟将朱洪武埋葬古老的城墙却抵御着一九三七的炮枪子弹的锋利在炮火中呼啸曾经的巍峨却再无法抵挡冒火的倭刀城墙轰然的倒踏中尘土飞扬但真实的残晨历史谁也无法遮挡街头巷尾血流如瀑如河焦黑的雕梁展览着侵略者的罪恶滚滚江水也冲不走血腥的嫣红狰狞的笑与少女幽弱的啼哭一次次冲击着古老城墙他们持刀枪挥着暴行他们蜕下人皮践踏善良他们视人命比野草更贱却妄图建立大东亚世界荣光 一九四五的斜阳挂在紫金山顶，但我们都不再被埋进黑暗黄昏中呻吟血红的日它更像一枚被血浸红的印章，把八年亡国的屈辱重重盖在长江的脊背上。江那边汽轮上的汽笛声划破了重重江雾，这是几万万残存同胞渴盼已久迟到的口哨，也是那些死在残暴铁蹄下无数冤魂最后释然的集结号。焦黑废墟里爬出的孩子第一次学会用母语哭喊“妈妈”，仅剩的摇摇欲将倾倒的门楣下老妇把最后一炷残香插进弹孔，当作新的门神。秦淮河水忽然变得极轻极轻，轻得托不起一盏为冤魂引路的荷灯；它又变得极重极重，重得把整条六朝烟雨压成一声叹息。叹息声中，莫愁湖的水纹缓缓荡开，一圈是“三十万”，一圈是“九一八”，还有一圈就是“卢沟桥”，而剩下的最小的那一圈则是一粒未寒的骨殖在月光下泛出青白。城墙的豁口处已经长出了野菊和铁锈，野菊的根须钻进弹片，而铁锈的碎屑却飘进课本。从此后，每一个在金陵长大的孩子都自带一道看不见的城门，钥匙是那枚永远不会发芽的铜纽扣——它就挂在历史最薄的衣襟上，风一吹，整座城就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回声。朱洪武的誓言被炮火劈成了两半，一半留在砖缝里继续守卫，另一半化作风中低语让后人不要忘记古老的城墙上岁月斑驳却依稀可辨“若再犯我山河，必以血偿。”十三陵的松涛把这句话译成四季的风，吹向更远的北方——那里有新的铁蹄声正在练习柔软的脚步，而我们的耳朵早已长满警惕的苔藓。 今夜玄武湖畔月光仍旧最难过，它把湖水磨成一面镜子，照见一个少女从莫愁的眉眼里起身，把脂胭色的娇柔换成素白的衬衫，她向城墙的缺口处走去，手里攥着半截铅笔——那是从废墟课桌里刨出的未来。她写下第一行字：“一九四五之后，我们不再做屠刀下的亡国牲畜。”第二行字：“我们要做在月光里磨刀的人。”第三行字尚未落笔，江面忽然浮起万点渔火，像无数双刚刚学会睁开的眼睛。于是她把铅笔尖轻轻摁进自己的掌心，让血和石墨一起长成新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