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观心 | 无意斋主

艺术承德

茶中观心

茶烟是世间最温柔的雾，从青瓷盏里袅袅升起，缠裹住案头的光阴。初沸的水注进白瓷盖碗，茶叶便如被唤醒的蝶，在碧色的茶汤里舒展、沉浮——时而浮于水面，似欲攀附天光；时而沉向碗底，若甘隐尘泥；偶有几片在中层辗转，像在取舍间徘徊。那姿态，原是人心在世事里的镜像，藏着欲念的起落，也映着从容的归处。

有人说茶是“涤烦子”，可这“烦”从何而来？大抵是因为心总在追逐，像扑火的蛾，盯着远处的光，却忘了眼下的暖；又似逐浪的萍，被外境推着辗转，忘了自己本有扎根的力量。初尝茶时，舌尖的清苦会让人蹙眉，那苦是茶叶经霜的凛冽，是杀青时的灼热，是揉捻时的辗转，像极了人生路上的风雨与磕碰。可若肯耐下性子，不急于吞咽，等那苦味漫过喉咙，便有甘津从脏腑里悠悠泛起，如月光漫过干涸的河床，似春雨浸润龟裂的田垄——这便是“回甘”，是苦难熬煮出的馈赠，是隐忍沉淀后的绽放。没有那番烈火与寒冰的淬炼，茶叶不过是枝头的闲叶；没有那番起落与磨砺的洗礼，人心也难有通透的底色。

茶要泡到第三道，滋味才最妥帖。头道是青涩的试探，像初入世事时的莽撞，带着未脱的生涩；二道是浓烈的绽放，如人生壮年的奔涌，把所有的锋芒与热忱都倾泻而出；三道则是平和的回望，褪去了浮躁，沉淀了真味，像暮年的通透，懂得在淡中品浓，在静里观动。恰如人生，少年轻狂时总爱追求“惊鸿一瞥”的绚烂，把“热烈”当作唯一的真理，却不知最动人的风景，往往藏在“细水长流”的寻常里。不必汲汲于远方的海市蜃楼，不必戚戚于未得的虚名浮利，眼前这一盏茶，就是整个世界——手中握着的温润，是此刻的安稳；唇齿间留存的清香，是当下的馈赠；茶烟里静静流淌的时光，是无需追赶的从容。所谓“心安处即是归程”，原是在一斟一酌间，读懂了“拥有”比“追逐”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待茶味渐淡，茶汤从琥珀色褪成浅碧，像暮色漫过青山，像潮水退离沙滩。这时再看那茶叶，已静静卧在碗底，舒展如眠，没有了初时的躁动，也没有了盛时的张扬。它们完成了使命，把所有的香与味都交付给了水，把所有的故事都融进了时光，自己则归于沉静——不恋枝头的明媚，不怨釜中的煎熬，不骄于茶汤的甘醇，不馁于最终的平淡。人活到通透处，大抵也是如此吧：懂得在拥有时珍惜，不把馈赠当作理所当然；在失去时释然，不把遗憾缠作心头死结；在盛放时谦卑，知道繁华终会落去；在沉寂时安然，明白平凡自有深意。如茶般，既经得起沸水的激荡，也守得住碗底的安宁。

最后一滴茶汤入喉，唇齿间只余若有似无的清甜，像记忆里的微光，像岁月里的温柔。茶席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窗外的流云慢慢飘过，投下细碎的影，在茶碗里漾开浅浅的纹。此时无需言语，无需思索，只觉心空如旷野，澄澈如秋水——风来，便听风里的茶意；月落，便赏月下的清辉；雨至，便观雨打窗棂的诗意。原来真正的自由，从不是向外索取的丰盛，而是向内沉淀的空明；真正的辽阔，也不是天地的广袤，而是心境的包容。一瓯茶里，便装得下整个天地的起落，也盛得下人生的悲欢，最终归于“物我两忘”的安然。

洗盏时，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茶烟已散，余香却绕心不散。忽然懂得，茶的使命从不是“解渴”，而是“唤醒”——唤醒人对当下的感知，对平凡的敬畏，对生命本真的回望。所谓“茶中观心”，观的从来不是茶，而是借这一盏清茗，照见自己的内心：若心浮躁，茶便是苦的；若心沉静，茶便是甘的；若心辽阔，茶里便有山河；若心安然，茶里便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