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万印楼

新华

金秋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我信步来到万印楼（地址：潍坊市潍城区东风西街路南，芙蓉街北首原罗家巷路西）。朱红色木门静静闭合，一对金光熠熠的铜环镶嵌其间，仿佛还在等待往昔的叩门声。门楣之上悬着刘海粟题写的“万印楼”牌匾，黄金色字迹苍劲有力，与整座青砖灰瓦的二层小楼默然相映。这座小楼在阳光中仿佛陷入浅睡，像一枚被岁月反复摩挲而愈发温润的旧印，悄然钤在潍县历史的长卷里。

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素壁，启功先生手书的“陈介祺故居陈列馆”几字清雅庄重，静默如史。整座楼仅两层，占地不过三百余平方米，格局略显局促，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经容纳过万件吉金贞石、甲骨碑帖。回想当年，陈介祺的宅院规模宏大，占地一公顷，而今只剩下昔日的三十分之一，宛如他那些早已流散四海的珍藏，只剩下这静谧而空廓的躯壳，倚靠时光续写余韵。

北厅悬挂“十钟山房”匾额，曾经十一口商周古钟在此共鸣，声震四方，如今却只余复制品沉睡于玻璃罩中，寂静无声。那些真正的钟，早已远渡重洋，栖身于日本泉屋博物馆，成为异乡的瑰宝。整座小楼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新修的木楼梯蜿蜒而上，踩上去坚实而安稳，仿佛以此方式，默默守护着一段未曾走远的金石春秋。

陈介祺三十八岁那年，大清江山正从根基处溃烂。太平军横扫长江，列强割据海关，紫禁城的金瓦下爬满蛀虫。他时任翰林院编修，却骤然借祖母丧丁忧之名挂冠归乡，一头扎进这潍县小城新筑的万印楼中。

楼中悬着他手书的楹联：“曾种桃花不知汉魏，犹存松菊自谓羲皇”。这岂止是文人的闲情？分明是决绝的避世宣言。官场的倾轧早令他心寒，朝廷曾威逼他捐银四万两，几近灭门之灾。万印楼是他筑起的桃花源，青砖隔绝了外界的兵荒马乱，只容贞石吉金文字在此排列。

他的收藏如地下涌泉般丰沛。毛公鼎踞立楼中，三十厘米高的身躯镌刻着四百九十七字铭文，笔锋遒劲如刀剑相击。此鼎耗他三年俸禄方得，深锁密室，秘不示人。他知此非普通铜器，乃是西周史册的青铜铸本。又有天亡簋铭武王祀天，曾伯簋记征伐淮夷，七千余方玺印盛满“万印楼”名副其实。印谱史巅峰之作《十钟山房印举》即诞生于此，一百九十四册，集印万方，分类钤拓历十余寒暑，将战国官印、汉代玉章、吉语肖形尽纳其中。

世人只见他收藏之富，却不见他治学之苛。他斥伪器如仇雠，在仿古作伪最盛的潍县炼就火眼金睛：“传古首在别伪”。一器入手必精拓考释，随得随拓，随拓随释，长锋羊毫在笺纸上游走，墨华传古，字字皆存赤心。他更将拓本分寄南北金石同好，奇文共赏疑义同析。吴大澂赠他的篆书对联仍列在北厅两边廊柱上：“陶文齐鲁四千种，印篆周秦一万方”，此非虚言，他乃陶文收藏开山之人，从瓦当砖甓中打捞出被历史掩埋的笔划。

金石学在他手中由把玩之技化为传世之学。封泥原是沾满泥垢的弃物，他却慧眼识珠，集八百余枚与吴式芬共著《封泥考略》，解开了秦汉文书传递之谜。匠人姚学乾被他请入楼中修复青铜，竟在切磋中创出红木嵌银新艺；胥伦得其指点铸印，后为慈禧寿辰铸六十甲子印，名动京华。文脉在刀笔间流转，竟滋养了民间工艺的根须。

光绪十年春寒料峭时，七十二岁的陈介祺仍伏案校勘《潍县金石志》。油灯将枯，笔锋未懈。弥留之际，他是否听见毛公鼎的余音绕梁？可曾预见毕生心血将如星散？他逝后不过数十载，毛公鼎辗转归了台北故宫，十钟东渡扶桑，数千古印飘散殆尽。万印楼空了。

楼外天地翻覆，岁月无声更迭。曾显赫一时的陈家祖宅，早已化作潍坊三中琅琅书声的校舍。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一群少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踏进万印楼，在昔日藏珍纳宝之地，第一次嗅到化学实验中硫化氢刺鼻的臭鸡蛋气味——他们惊叫、躲闪又大笑，梁间积尘被阵阵声浪惊起，簌簌飘落。

而此时，陈介祺先生的六世孙陈继揆，正远在天津一方书斋里埋首整理先祖遗稿；七世孙陈进则独守故园残楼，对每一位来访者讲述那些星散四方的珍宝往事，语声平静，却似有千斤。

暮色渐沉，昏黄的光晕漫过窗棂，将万印楼轻轻拥抱。玻璃柜中，毛公鼎的复制品寂然无声，表面流转微弱光泽；四壁悬挂的铭文拓片则如黑蝶停驻，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回历史的深处。潍坊博物馆研究员孙敬明的话语意味深长：陈介祺所守护的，又何止是铜铁石头？他是于末世风雨中独擎火把的人，以器物为舟、以文字为筏，硬生生将那段即将断裂的文明血脉，渡过了惊涛险滩。

门外，芙蓉街市声浮动，人间烟火正浓。而那扇朱红大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将斑驳的青砖、无声的陶文、深厚的印篆，将那“陶文齐鲁四千种，印篆周秦一万方”的千古豪气，又一次锁进一片寂静之中。

万印楼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伤痕累累的古老鼎彝，腹内已空，魂魄却不散。它沉默地证明：人世间确有一种永恒，能够穿透藏品的聚散、超越楼宇的兴颓，终于在文化的长河中，铸下一道永不湮灭的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