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小说】同学宴（下）

蓝剑

同学宴 鸽子 下 方弘强今晚是非常愉快的，毕竟是跟自己的同学一起热闹，又都是些远居于他之下、对他真心敬佩的同学。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相互间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这让他很放松，也很享受。像此时，置身于一片没有任何杂质的赞美声中，完全卸去了平日里套在身上的铠甲，一时倒也轻松无比。 而这厢，同学们也明白，方弘强推掉公务应酬，放下身段专门来见大家，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尤其是亲眼见证了他为江涛的事尽心尽力，毫不遮掩，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大有当年那种为同学两肋插刀的豪情和仗义，很接地气。不像那些假模假样的领导，别说同学，哪怕是亲兄亲弟，说话办事都是云里雾里，心深得让你见不着底。因此大家心里都充满了感动，包厢里的气氛也就愈发地热烈。如果说大家开始还有些中规中矩，面对彼此断崖式的地位差不敢有丝毫的轻浮之举的话，那么现在，一个个的胆子已被一杯杯烈酒泡得澎胀起来，早就放开了禁忌。大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彼此已经没了边际，胸膛里只有满满的豪情在汹涌澎湃。为了能与方弘强一起举杯痛饮，大家各显神通，在记忆深处搜刮出一些他在大学时的过往细节，试图证明自己对他是多么的走心。这个说弘强，当年系里辩论会，我就服你逻辑最清楚，一句“论题的本质是共识而非对立”的话一剑封喉，把反方辩得哑口无言！那个说弘强，你那时倡导“校社共建，资源共享”，首开了高校与周边社区共建实体“知道驿站”的先河，连校长都为你点赞。我就说你这人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方弘强没有想到，大家还能搬出这些连他自己都没了印象的陈年旧事，心中不禁大为感动，所以也就豁了出去。无论多少同学找上他，他都大大方方地碰杯，仰首豪饮。 喝到这个程度，大家也就全都放开了。最开始，同学们对方弘强还能一口一个方厅长地叫着，等到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后，大家便随着胆子的澎胀，先先后后把“方厅长”喊成了“弘强厅长”或者“弘强”，有的甚至直呼其名。都有了一股子能与将军称哥们、敢把皇帝唤兄弟的豪气。这个说，弘强这个酒你一定要喝的啊，当年在大学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谨慎的。尽管说这话的同学并不知道当年方弘强是什么样的脾气禀性。那个喊方弘强，这个酒说什么咱俩也得干呀，还记得不，当年喝酒时你可是挺豪爽的。尽管这位同学已经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哪还记得当年跟没跟方弘强喝过酒，方弘强喝起酒来是不是真的很豪爽。 只有徐曼琳没有参与这些吆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方弘强的身边，仿若置身事外。方弘强有一边喝酒一边喝茶的习惯，徐曼琳总是默默地关注着，看他杯里的茶水消到一定的时候再悄无声息地给他续上。每当徐曼琳续水的时候，方弘强虽然装作没有看见，但手指却是禁不住地有些微微颤抖。 同学们越扯话越多，酒仗越打越激烈，个个兴奋异常。在钱常委面前也没有了往日的拘谨与诚恐，虽说还没有达到像对待方弘强那样的程度，但一个个也没有了往日的卑怯，对他敬酒的时候也露出大大咧咧的本色来。而在方弘强面前，胆子则是放得更开了，举止更加随便了，言语轻浮已经到了忘记大小尊卑的程度。似乎越是随便，就显得跟方弘强越铁，在大家伙儿面前的面子就越大。扯扯闹闹中，有个同学竟然一下忘了形，开口喊起方弘强“老八”的外号来： “老八，咱俩还得干一杯！” 但方弘强没有任何反应。 “老八”是那个时候一些同学对方弘强“八班长”的别称。在学校，尤其是那些男同学，喊他从来都是不喊名字的，而是直呼“老八”，或者干脆叫他“八爷”。但这种称呼显然带有江湖色彩。也正因为如此，能这么喊的人，证明当时一定跟方弘强关系很铁的人，铁到可以随随便便不在乎褒贬的程度。 方弘强应该是听到了，但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地继续与别的同学掰扯着喝与不喝的话题。 钱常委本来就对这些放浪的吆喝不怎么好感，现在一听有人居然这么放肆，更觉礼崩乐坏没了规矩，心里很不舒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意味深长地瞟了这同学一眼。这同学是局办公室副主任，平时一直谨小慎微地伺候在钱常委身边，挺稳重的一个人。不想这会儿被酒精烧得兴奋过了头，胆子更是澎胀得没了边儿，就这么没轻没重地称呼一个堂堂省厅的常务副厅长。 作为钱常委身边的御用文人，再怎么兴奋还是懂得这一瞟的含意的，顿时，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下去，端着酒杯傻傻地瘫坐在那里，再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了。 大家并没有觉察到这一微妙的变故，仍然群情激昂地围绕着方弘强吆喝着，闹腾着。 方弘强发觉照这样喝下去不是个事儿，得改改规则。就双手抬起来大幅度地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说不能再这么没完没了了。谁要再敬就不能只敬我一个人，得敬大家伙儿。而且要改变敬酒的规则：敬酒之前得先讲个段子，大家笑了，就同饮一杯，没有笑，就自罚一杯。 大家一听，也觉得新鲜，就一齐嚷嚷着行行行。方弘强就点名让那个一直缠着他喝酒的同学打头。 这同学也不怯场，就说行。说饭前听钱常委提到过记者的事儿，我就讲个记者的段子。说某部长视察某地，记者采访：您对三陪小姐有什么看法？部长吃惊道：这里有三陪小姐吗？第二天报纸登出《部长飞抵本地，开口便问三陪》。部长到了另一地，记者又访：您对三陪问题有何见解？部长答：不感兴趣！见报时标题为《部长夜间娱乐要求高，本地三陪小姐遭冷遇》。到了第三地记者再问三陪：部长有些不耐烦了：什么三陪四陪五陪的，不知道！第二天报纸又是大标题登载《三陪已难满足部长，四陪五陪方能过瘾》。记者第四次采访时，部长干脆不说话。结果照样有新闻：《面对三陪问题，部长无言以对》。部长大怒：这么乱写，告你们去！于是报纸上标题又成了《部长一怒为三陪》。气急之下，部长真告到法庭，这下更热闹了，媒体争相报道：《法庭将审理部长三陪小姐案》！ 说得大家前俯后仰一阵哄堂大笑，方弘强和钱常委俩人直笑得捂着肚子喘不过气来。方弘强边捂着肚子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来……看来记者是不能得罪的啊！没说的，大家一起干了一杯。 　　一说起段子，大家又来了精神，就有同学主动接起第二杯酒的任务，又说出一个段子。说有个人想找小姐消遣一下，还想找个处女。不过拉皮条的人没给他找到处女，只找了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小姐。见了面，这人就问小姐是不是处女。小姐说老板，我不是处女，不过我干这一行没几天，接的客人不多，应该算个“副处”吧。这同学一说罢，田罡就举起拳头一边追着他满屋子跑，一边嘴里骂道，你狗日的咋这坏，老子又没惹球你。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几个竟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田罡说这个段子不能算，得罚他自饮一杯。那同学就申辩说怎么不算了，大家笑了没有？笑了就算。有同学就起哄，说笑了笑了。也没说的，方弘强率先端起杯子与钱常委碰了一下俩人先干了，大家也都赶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阵笑罢，不等有人点将，又一个同学清了清嗓子主动接棒。说，某次脑筋急转弯大奖赛上，主持人问一参赛美女，说如果一个陌生男人堵在你门口，非要进去，你该怎么办？美女答：坚决不让他进去。主持人又问：如果他已经进去了，你还这么反对，他会怎么想？美女憋了半天答不上来，嗫嚅着说：想不出来。这同学说完，大家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有人正嚷着要他自罚时，徐曼琳突然站起来举起一双粉拳使劲地擂着这位同学的后背，嘴里不停地骂，让你坏，让你坏！大家这才回过味来，又一阵比刚才更加生猛的浪笑。徐曼琳看着方弘强说，这个不能算的噢，太坏了，要让他自罚一杯。这同学辩解道，之前规矩都讲好了的，只要大家笑了就算过关了，怎么能让我自罚？方弘强一边笑着一边拿手指着这同学说，你这个……哈哈哈，方弘强拿起餐巾纸擦着眼泪，仍然忍不住地笑道，这个段子太黄，明明有曼琳在场你还这么整，不尊重女士嘛，不能算过关，得自罚。这同学拗不过，只好规规矩矩地自饮一杯。喝罢一抹嘴巴，要求再讲一个…… 就这么扯扯闹闹中，我们这些个同学加上钱常委就把一箱五粮液全干光了。钱常委还要喊行管科长再去拿酒，方弘强制止了，说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了。钱常委见方弘强这么执意也就不再勉强了。 酒足饭饱，方弘强还没有要散场的意思，大家也就随着他的兴致不动身，又陪着一起海聊。 喝酒的时候，大家都喝了不少矿泉水，所以说说笑笑中，零零星星就有人往餐厅内的专用洗手间里钻，越到后来钻洗手间的人越发频繁。方弘强两次起身拉门，里面都有人。钱常委就向田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暗示同学们再有上洗手间的就去外面上。不多一会儿洗手间腾空了，方弘强这才推门进去。不想方弘强这一进去又老长时间不出来。其间就有同学担心他是不是喝多了会出什么事。徐曼琳拿手轻轻推了推田罡，说你去看看吧。田罡说没事的，再等会儿吧。一直等到方弘强终于从洗手间里出来，见他边往餐桌这边走，边把手机贴在耳边通话。回到主宾位时，对着手机里的另一头道，来来来，你跟他说。然后把手机递给钱常委，小声道：是郭书记。 钱常委听说是郭书记，腰板顿时挺了起来。 同学们一听，个个都将嘴巴张成了“O”形，现出一副副惊讶的表情来。大家都清楚，方弘强嘴里的郭书记是部里的书记，官大得吓死人。 钱常委赶紧接过手机，诚惶诚恐地对着手机里面说，郭书记您好您好，欢迎您来C市检查指导工作呀，请您一定要到我们玉皇山走一走看一看呀。对，对，夏天来最好，山里面好避暑。好，好，到时候我一定到机场接您，一定，一定。 钱常委嗯嗯哦哦地似乎还没有说完，方弘强就把手伸了过来。钱常委一看，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把手机递给方弘强。方弘强接过电话又顺势补了一句：带上嫂子一起来噢，我亲自陪。同学们听见，越发惊掉了一地下巴。 合上手机，方弘强见有的同学嘴巴还那么夸张地张着，就解释说郭书记是他在中央党校时的同学，俩人当时就住在一间寝室里，所以除了上下级关系，现在还一直保持着同学的情分。又说郭书记是从我们省某个市里起来的领导，这人挺朴实，挺看重乡情的。大家忽然想起，钱常委之前就是从方弘强说的那个市下面的一位县委书记任上，调到C市任市委常委兼我们局的局长的。之前就风传他部里面有人，但具体是谁，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现在看来是无风不起浪，还真有这么回事。方弘强又说，郭书记的关系非常过硬，是中央某某首长的……大概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没容我们缓过神来，他突然收住这个话题，大手一挥，说今天就到这儿了吧，散了散了。说罢就够着身子往起站。 不想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幸好田罡眼尖手快一把把他扶住。同学们一阵慌乱，大家争相过来协助田罡搀扶方弘强，却被钱常委止住了，说你们都回吧，方厅长交给我了。 钱常委虽然这么说，我们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都是同学，哪能不管的？ 方弘强显然是醉了，也难怪，他今天兴致挺高，放的开，这么多同学一个一个地敬，他又一个一个地回，比谁都喝得多，哪有不过量的。我们都有些担心。但钱常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也不便搭手，一个个只是眼睁睁看着钱常委将方弘强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背上，让方弘强半立半靠在他身上，两人踉踉跄跄地朝着客房电梯挪去。 田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以防万一的护卫姿态。 同学们都站在原地没动，目送着他们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三个背影完全消失在电梯里面，方才陆续散去。 我落在最后，大概是酒多了的缘故，脑子里便像放幻灯片一样，开始闪现出一幅幅画面：钱常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酩酊大醉的方弘强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向客房部的电梯挪去……一幅一幅的画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循环，不禁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钱常委吗？那个平时走哪儿都离不开秘书、早晚都被一大帮官员簇拥、严肃得让我们望而生畏的市委常委哪儿去了？怎么突然像个仆人似的伺候起别人来了？ 思绪未止，幻觉又如蒙太奇一般继续：省城。某豪华大酒店。通往客房电梯的通道上。方弘强像个仆人一样，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郭书记，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向客房部的电梯挪去……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是那个局办副主任打来的。我俩私交不错，是那种可以互相交底、同学加朋友的关系，所以有什么心思他总习惯跟我交流。没容我说话，电话的那一头就哭了起来：老同学啊我这次完了，钱常委和方弘强居然……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啊。听得出来，这同学真的喝大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醉意和绝望。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先我们一步走的，估计在钱常委瞟过他那一眼以后就已经黯然离场了。 我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时，又听走在前面的一位同学高喉咙大嗓地在手机里跟谁聊着：今晚呀，今晚我和市委钱常委在一起，陪我省里的一位同学……对，他现在是省里的领导……非要拉我陪他一起。嗯省领导，我的同班同学！（全文完） （作品为原创，洗稿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