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走散的婚姻

碧海芸菲

本是天际自在的游云，遇着缱绻的风，便化作缠缠绵绵的雨。究竟是风恋上云的皎洁，雨迷上风的洒脱，还是云沉醉于雨的温柔？谁也说不清。只知道，那时云浮、风飘、雨滴交织的模样，便是爱情最动人的滋味。谁料风忽然改了方向，云也跟着散了场，连曾有的暖都跑得没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凉意。 （一）“李倩彦！你算个什么女人？要娃不养娃，当初非要娃干什么？你个婊子养的，我说不让你要，你偏要！现在倒好，给老子惹出一堆破事……娃才六个月，还在吃奶，你就狠心不要，你这心是黑透了！” 电话那头的怒骂，像被惹急的雄狼撕开喉咙的嘶吼，粗粝的声线裹着戾气，透过听筒扎进耳朵，震得李倩彦耳膜嗡嗡发疼。她右手攥着电话听筒的手指绷得泛白，指节死死抵着耳廓，泪珠在眼眶里打了两圈转，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洇出一小片湿痕。左手反复揉着泛红发肿的眼尾，她吸了吸堵得发疼的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问：“你想好了没？今天要办离婚手续就去，不想办……就别再纠缠。” 话没说完，更暴戾的吼声像块石头砸过来：“你有没有心？娃才六个月！还在吃奶啊！你配当妈吗？”倩彦垂着眼，默默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男人的咒骂像停不下来的冰雹，砸得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疼。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也疼娃，可我养不起”，想说“是你先不管家、不管娃的”，可话到嘴边，又被更响的怒吼堵了回去，只剩喉咙里的哽咽。最终，她猛地按下挂断键，电话“咚”地砸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愣愣地坐着，桌上还放着昨天没洗的奶瓶，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在奶渍斑驳的瓶壁上映出细碎的光，可她的眼神像块失了生气的瓷石，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心，早被这无休止的争吵磨得凉透了。 （二）时光静静流淌成河守望沉入水底凝成不熄的绿松石在幽暗处，熠熠生光旧日的誓言也系于高高的经幡在风中诵唱不歇 须弥山顶你立于万物灵魄之央绽成一片桃花云雾灿然而去灼灼燃亮天地倾泻滚烫的芳华 曾说好携手前往的远方已碎作蒲公英的飘絮翻飞在哪里马头琴声起时雪落满山崖夜冷成秋霜 一秒一天一年一世我仍守在拂晓的岸旁月亮湾泛起相思的涟漪记忆漫过封冻的河床影子散作长风拂落一地清寂的香 李倩彦是现今社会那种少有的，长得清纯如玉的姑娘，俊俏的眉眼，周正的五官，协调的比例，恰到好处。真应了世间对女人公认的审美标准，增则肥、减则廋，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可惜倩彦并不喜好涂脂抹粉，整日素衣洁面，偶或包装定会美艳绝伦。故而男人自打见第一面便死心塌地的为她倾倒，亦无泄可击地做了她的丈夫，责无旁贷地宠着她。倩彦的生活似泡进了蜜罐——香甜纯美，男人为她铺平了道路，她只需按既定的轨迹活着。生活里没有风浪干戈，尽是温软的柔情。他是骄阳，她是雨露；他似甘霖，她吮浆汁。　　结婚三年，小家里并未添丁，是计划内的不想要，小两口儿属于思想前卫的青年，愿做丁克家庭，先立业后抱子。不过三年中，也有两次异外的怀孕，经商定做掉了。　　丈夫是市区一个二级医院的医生，一个月的工资并不多，千把元钱；不过人倒腾大，还在一家健身房做兼职教练，一个月又赚的千儿八百；又间时做着安利的推销工作，这项弹性软收入限于一千到两千，所以月末总有三四千元钱的进项。在秦塬市虽不是暴发户，好赖也算小康之家。倩彦在这样富足的境况下，愈发显得端庄妩媚。丈夫短期计划是明年买车，一来应酬多便于出行，二来可以接送倩彦，倩彦不用再骑自行车风来雨去。长远目标十年成为上流人士，在秦塬商界站稳脚跟。　　倩彦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她是个知足的女人，在金钱粉饰人情的时候，还有什么比将男人心紧紧抓住更要紧的事呢？丈夫的工资卡在她手里，当然有两个，一是医院的，二是健身房的，银行存折也是她保管，即使安利的营销工作虽是丈夫负责，但进货从来是倩彦一手开支的，月底丈夫会准时把所有款项交给她，嘱咐她放好，生活是铁板钉钉，一成不变，安心过日子就行了。丈夫是个生活情调很高的人，倩彦的生日、情人节、认识纪念日、结婚纪念日……他都记得住，从不出错，每次总会给倩彦一个惊喜，同学们羡慕倩彦嫁了个如意郎君，同事们眼热倩彦遇上了好老公，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要好好珍惜。好男人是个宝，以防被别人一不小心看上，抢了去，可后悔莫及。倩彦便对男人百依百顺，处处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可着男人的心。丈夫和倩彦谈恋爱三年，结婚三年，从来不随便在外面吃饭，总想法把饭菜做得香甜丰美，一一扣盖在桌上，在楼口迎着她，回来共进餐。 （三） 桌上的电话又“嘟…嘟…”响了，尖锐的声音刺破寂静，倩彦瞥了一眼屏幕上熟悉的号码，指尖悬在接听键上，终究还是缩了回来——她知道是他打来的，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争吵了。那些甜蜜的日子，早在一年前就变了味，像放久的糖，化得黏腻，还带着点苦。 那时，他们刚商量好要孩子，她年纪不小了，怕再拖对优生不好。可从她怀孕开始，他就变得不对劲：总说“医院值夜班”，回家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里还混着陌生的香水味；安利的账目也不跟她提了，问起就含糊说“最近没业绩，别问了”。她挺着大肚子上班，中午在办公室啃凉馒头，晚上回家连口热饭都没有，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干脆说“住医院值班室，方便”。 有一次，她实在放心不下，顶着三伏天的大太阳，挺着七个月的孕肚，一步一步挪去医院找他。护士笑着跟她打招呼：“李医生今天不当班呀，上周就调休了，说是要忙私事。”她的心“咯噔”一下，像沉了块石头，沉得她喘不过气。转身去移动公司，打了他的话费清单，一个陌生号码赫然在列，通话时间全在凌晨，每次都要一两个小时，最长的一次，从一点聊到三点。她还想自我安慰“也许是男同事，聊工作呢”，可接下来两三个月，清单上还是这个号码，连通话时长都没变，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不掉。 终于，她躲在卫生间里，锁上门，手都在抖着拨通了那个号码。一声柔媚的“喂”传过来，甜得发腻，像根针，扎得她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找他摊牌，他却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说：“你太多疑了，就是安利的同行，聊进货的事，你别想歪了。”那时孩子还差一个月就要生了，父母劝她“干脆打掉，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可她摸着肚子里动来动去的小家伙，踢得她心都软了，总想着“有了孩子，他或许会收心，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可孩子出生后，一切更糟了。她在医院坐月子，娘家妈来照顾，他只定时送送饭，放下保温桶就走，从不看孩子一眼，更没抱过一次，仿佛那不是他的娃。娘家妈走后，她一个人带娃，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孩子哭了要抱，尿布湿了要换，只能趁娃睡着，裹着外套跑下楼，在小摊买个凉包子对付。孩子没奶吃，整夜整夜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熬得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眼下的乌青重得像涂了墨，他却回来得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也只剩吵架，摔东西。 孩子三个月大时，倩彦抱着正咂着空奶嘴的娃，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瓷砖的寒气透过裤子渗进来，心也彻底死了。她抬头看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要是外面有人，咱就离婚，好聚好散。” “砰！砰！砰！”茶几上的陶瓷茶具全被他扫到地上，碎片溅到她脚边，尖锐的瓷片划得脚踝生疼，茶水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印子，像一道道伤疤。“不离！你休想离！她就是安利同事！你别想污蔑我！”他暴跳如雷，眼睛瞪得通红，像要吃人。 “我都打了七个月话费清单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粗暴地打断。 “臭女人！你敢监视我？你个黄脸婆，挣那点钱还敢找事！”他嘴歪着，一脚踢在碎玻璃上，“哗啦”声刺耳得让人发抖。“这几年你吃我的、穿我的，日子还不舒坦？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倩彦看着他狰狞的脸，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心像被地上的碎玻璃一刀刀划着，疼得连呼吸都发颤，她抱着孩子，慢慢往后缩，怕碎片伤到娃，也怕再看见他这副模样。 （四） 电话又响了，这次倩彦没犹豫，抓起听筒，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声音都在抖：“你还打什么打！要离就离！你不就是急着跟别人结婚吗？离得越快越好！我受够了！孩子我不要，我挣得少养不起——你不是有钱吗？既能养娃，也能养二奶！你一家子都不得好死！你爸七十岁还在外粘女人，把你妈气得失魂落魄，整天坐在门口哭；你二姐在外胡搞，名声烂得街坊邻居都议论；你三姐自己离婚私奔，女儿十七岁就打胎几次，现在又去北京跟人同居！你呢？表面是人模狗样的君子，背地里净干龌龊事！勾搭上别人就勾搭上，骗我干什么？你就是个孬种，不是个男人！” 她越骂越激动，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我一个月挣几百块，要给你做吃的，天天在家等你回来，买完菜连卫生巾的钱都没有！你给我零花钱？就十块！那是小孩买糖的钱！你把我当什么？陪你上床的工具吗？” 电话那头“啪”地挂了，忙音“嘟…嘟…”响着，可她还在骂，对着听筒喊：“你一家子都是劣质品！啥蔓蔓儿结啥蛋蛋儿，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好东西！”直到骂得嗓子发哑，再也说不出话，她才挂了电话，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泪又汹涌地流下来，把衣襟都打湿了，冰凉地贴在身上。 上个月，她拿着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鼓足勇气去了检察院，检察长是位热心的大姐。检察长翻着协议，叹了口气：“妹子，姐是过来人，这年头离婚不是丢人事，更何况你是受害者，就告他第三者插足，法律上肯定帮你。” “姐，说实话，我太累了，”倩彦耷拉着肩膀，声音有气无力，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不想斗，也不想争，就想歇口气，安安静静的。” “你年轻漂亮，还愁找不到好家？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检察长指着协议上“抚养权归女方”那行字，皱着眉，“你看你，还写要孩子——你一月挣多少？” “七百八十块。” “连你自己生活费都不够，咋给娃买奶粉、雇保姆？”检察长把协议推到她面前，语气里满是心疼，“说句难听话，万一孩子长大跟他爸一样，你到头什么也没落下，还苦了自己。” 倩彦沉默着，眼泪又吧嗒吧嗒掉在协议纸上，墨字被晕开，模糊了一行又一行。 检察长又翻了两页，指着“购房借款”那条，更急了：“妹子，你咋这么老实？买房借他妈的钱，为啥他不写欠条，让你写？还把这写进协议里——房子是你的吗？” 倩彦摇摇头，眼眶红红的。 “这就对了！房子不是你的，干嘛要认这笔债？这事谁知道，只要你不说，没人会追究！” 倩彦这才醒过神，当初借钱时，他死活不写欠条，非要让她写，还说“你是媳妇，写你的名字我妈才放心”，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没安好心，早为今天的离婚铺好了路。 “诉状回去重写，往对你有利的方面写，别傻了！”检察长拍了拍她的手，语气里满是劝诫。 倩彦拿回诉状，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石头。她想起那张在婆婆手里的欠条，第二天就去了婆婆家。她撒谎说“找以前的老照片，想留个纪念，以后给娃看”，老太太没多想，让她自己在卧室抽屉里找。她在抽屉最里面摸到那张纸，指尖都在抖，攥得紧紧的。老太太在门口问“找到没”，她强装平静地说“没找着，可能丢了，算了”，转身就进了卫生间，反锁上门，把欠条撕得粉碎，顺着马桶冲了下去，看着纸渣被水卷走，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红了眼。 （五） 电话又响了，这次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她熟悉的、曾让她心动的温柔，像裹了层糖衣：“倩彦……你就先把娃带着吧，娃才六个月，还不会认人，等他长到一岁，能走路了，我再接过来，我肯定要他，不会不管的。” 倩彦的心颤了一下——这声音，曾在深夜给她讲过笑话，曾在她生病时说“别怕，有我呢”，曾在她难过时陪伴着，可现在听着，只剩满心的哀怨，像根刺，扎得人生疼。 “不管咋说，我们也有六年感情了，”他继续劝，语气里带着恳求，“你带着娃，还住原来的房子，家具都给你，每月我再给你打两千块钱……娃还小，太需要妈了，没妈不行啊。” 倩彦咬着唇，没说话。怀里的孩子醒了，小手在她衣襟上抓着，软乎乎的指尖蹭得她心都颤了，她低头看着娃的小脸，眼睛闭着，睫毛细细的，像小扇子，心里像被揪了一下，疼得慌。 “离婚对咱俩都没啥，可娃不能没人管啊，他多可怜。” “孩子我不要。”倩彦吸了吸鼻子，语气带着负气，其实是怕自己一软，又掉进这烂摊子，再也爬不出来，“你不是有钱吗？可以雇保姆，也能让他二妈带，不差我一个。”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铁石心肠！连自己的娃都不要！”他又骂起来，声音一下子拔高，戾气又涌了上来。 “你闹够了没？”倩彦终于撕破脸皮，再也不想装温顺，不想忍了，“你起先死活不离，现在得了人家准信，就急着离婚，还想把娃推给我——你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脸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没声响，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过来，急促又慌乱，想来是被说中了心思，没脸再骂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不情愿的无奈，像被磨掉了所有锐气：“那行，明天早上你到法院来，孩子我来带。” 挂了电话，倩彦抱着孩子走到窗边。窗外的天暗下来，风卷着云，黑压压的，像要把天压垮，眼看就要下雨。就像他们的婚姻，曾经再炽热的爱恋，遇着背叛的冷，也终究成了一场狼狈的雨，淋得人浑身发冷。爱时是烈焰灼灼的玫瑰，红得耀眼；不爱时本该悄悄谢幕，留几分体面，何苦闹到两败俱伤，让别人看了笑话。她望着窗外摇晃的树枝，叶子被风吹得翻卷，轻轻叹了口气，眼泪又落了下来——这一次，是为这段死去的感情，为曾经的自己，也为那个还不懂事、要在破碎中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