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唱”：大斜阳旧韵

班贺

　　提及家乡大斜阳村的“六月唱”，张焕哥的身影便先浮于眼前。这位年长我五岁的同乡兄长，在2018年5月21日的视频通话里，将“六月唱”的往事缓缓道来——我笔端流淌的这些文字，既是对传统的记录，亦是对他的深切念想。

忆张焕哥生平

大集体岁月里，张焕哥与我家同属四生产队。他自幼嗜学，聪明伶俐，却因特殊年代的家庭出身，早早断了书卷路，一头扎进生产队的劳作里，尝尽了世事的寒凉。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暖大地，他家境亦随之改天换地；儿子承其聪慧基因，勤勉苦读考入大学，后来更在怀来县公安系统扎根。可正当人生顺境、运势正好时，他却突遭病魔侵袭，匆匆告别尘世，徒留满乡亲友的惋惜与怅然。

老地图载村荣光

张焕哥曾说，旧日的大斜阳村，名气远胜今朝。他家藏着一张1953年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分省精图》（见图片），在矾山这一片区域的地图上，仅有岔道、大斜阳、官厅这三个村子的标志——就连在历史上颇有名望的“矾山堡”，在这张地图上都没有显示。这张泛黄的老地图，如一枚时光的印章，悄然印证着大斜阳村当年所占有的地理位置是相当重要的。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口中的“六月唱”，那规模据说丝毫不亚于现在的庙会或物资交流会，是村里最耀眼的时光印记。

“六月唱”筹备盛景

“六月唱”的根，深扎在祭祀四海龙王生日的传统里——这故事，是张焕哥听他父亲讲的，而他父亲的讲述，又源自祖父的言传。每年一到农历五月下旬，村里人就得着手筹备这场盛会，从农历六月初到六月底，整个活动会持续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尤其是要请外地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必须提前前去相邀，并且预付定金。那些远自沙城、桃花、涿鹿等地的大商家，以及近自三里五村的小商贩，都会提前来村里申请抢占摊位。他们搭起苇席棚，支起木货架，紧张而有序地做着准备。等到六月初，前街、中街两侧从东到西的摊位就全部占满了。集市上，有卖布匹、服装的，有卖日用杂货品的，有卖各种花样糕点的，有卖新鲜水果和蔬菜的，还有卖鱼和肉的。整个市场琳琅满目，日常生活所需应有尽有，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织成一首热闹的市井歌谣。街巷里人潮涌动、熙来攘往，那喧嚣与繁华，足以让每个赶会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沉醉其中。

双台唱戏声满村

我们村有二戏台和六戏台两座戏台，每到“六月唱”，两座戏台便一同开锣，热闹翻倍。由于六戏台与龙王庙同在一个大院里，村里特意安排戏班子在此唱戏，旨在为人唱戏的同时也为神灵献艺；二戏台则挨着街巷，专为赶会的乡亲们搭台。两座戏台的戏班大多是从山西请来的晋剧名角，唱功演技皆属上乘，每日里都是上午一场、晚上一场——这边六戏台“咿呀”的水袖刚起，那边二戏台的锣鼓便紧随其后，晋韵唱腔在村庄上空交织盘旋，连空气中都飘着戏文的味道。赶会的人们或挤在六戏台前，沾沾龙王庙的香火气；或围在二戏台边，听得入了迷，连集市的叫卖声都成了戏外的伴奏。

远客纷至赴盛会

方圆几十里以外的人们都赶来了。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就像过节一样，穿上崭新的衣服，骑着小毛驴，在家人的陪同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陆续续赶到村里。一到达村子，他们就立马被村里繁华热闹的场景所吸引——既有双台唱戏的锣鼓喧天，又有集市的琳琅满日，顾不得休息片刻，有的扎进集市寻好物，有的挤到戏台前听好戏，每个人都沉浸在热闹的氛围中。那些远村而来、不能当日返回的人，有亲戚在村里的就住在亲戚家，没有亲戚的则住到村里的旅店里。

待客忙里藏温情

每年到了六月初，村里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碌着接待亲戚客人。往往是送走一拨客人，紧接着又来一拨，客人们既能逛集市又能看双台大戏，可东家却忙着给客人烧菜做饭，根本抽不开身，连戏台的锣鼓声都只能听个零星。外村人都十分羡慕那些与大斜阳村有亲戚关系的人，有些人为了能攀上这层“热闹福气”，索性就把闺女嫁到大斜阳村来。

盛会好物备全年

在当时，人们还形成了一种习惯，会把一年来需要购置的生活物品提前计划好，尤其是给儿女办理婚事时，缝做被褥、衣服所需要的棉花、布料，以及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都会等到大斜阳村“六月唱”的时候，在集市上一次性买全——毕竟这样又能办置年货，又能赶上双台唱戏的热闹，谁也不愿错过。

龙王诞辰祭祀典

整个“六月唱”活动达到最高潮的阶段，当属四海龙王生日——农历六月十三这一天。这一天，村里会在龙王庙举办隆重的领牲祭祀仪式，这可是整个活动的重头戏。祭祀活动由村乡英（相当于现在的村支书）负总责，首先会组成若干个小组，分别前往真武庙、关公庙、观音堂、马王庙、三关庙、佛祖庙、土地庙、五道庙、山神庙等庙宇，一一摆供品、上香、敬纸钱，将虔诚撒向村里的每一处神灵栖息地。之后，村乡英、村头闹（相当于现在的支委或村委）会全部集中到龙王庙，进行领牲祭祀仪式。领牲时间选在上午开戏前的辰时（也就是早上八点左右），领牲仪式由庙里的老和尚主持：先将一只准备好的骟（shàn）羊牵上来，在羊头的两个犄角上系上一块红布，然后在龙王爷塑像前摆上供品——点心五盘，每盘五块；水果五盘，每盘五个，要求点心和水果都盘盘不重样；还有用白面蒸熟的面馍五个，每个面馍上都蘸上红点，分别放在五个盘子里。将这些供品有序地摆放在供桌上后，再摆上酒水，点燃高香，敬上纸钱。随后，由1名村乡英和8名村头闹，跪到龙王塑像前备好的垫子上，两手合拢，在心中默念祈祷：“求得天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户户大丰收……”祷毕起身，老和尚端起酒杯将酒洒在羊头和羊背上。要是羊全身一抖擞，尤其是羊头猛地一甩，就说明龙王爷领牲了，这样一来，龙王爷就会保佑全村全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能有个好收成。

领牲羊的两种归宿

领牲用的羊分过命（宰杀）和不过命（不宰杀）两种情况，通常像“六月唱”这样大型的领牲祭祀活动，都会选择过命这一种方式，也就是说领牲仪式结束后，会把羊宰杀，将羊肉一劈两半，一半分给前来唱戏的戏班——感谢他们连日来双台唱戏的辛苦，另一半则分给村乡英和村头闹这9个人，共沾龙王爷的恩泽。

祭祀中的小插曲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如果出现洒酒之后，领牲羊却不抖擞的情况，那可就麻烦了，这说明在领牲祭祀过程中出现了纰漏，龙王爷不买账了。有一年就真的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当众人祈祷完毕，老和尚将酒洒在羊头和羊背上后，羊却没有一点反应，在场的人都傻了眼。这时，村乡英心头机灵一动，立马问老和尚：“你穿的长袍里面是不是没穿裤子？”话音刚落，大家就上前掀开老和尚的长袍，果然发现老和尚没穿裤子。原来，老和尚早晨起床起得太仓促，没顾上穿外裤就直接穿上了长袍去忙庙里的事务，后来也忘了穿裤子这回事，才酿成了这一重大失误。这显然是对神灵的不敬，惹得龙王爷生气，所以才不领牲。可问题是，这种祭祀仪式不能重来，也没有任何补救办法，只能等到明年再试，这让当时的大家心里都忐忑不安，连双台唱戏的热闹都觉得少了几分滋味，好一阵子都不痛快。

领牲背后的祈愿

其实，领牲祭祀活动一般在龙王庙举办得多，这是因为我们村地处塞北丘陵地带，自然条件十分恶劣，风沙大、雨水少，十年九旱，农民们全靠天吃饭。所以说，给龙王爷领牲祭祀并不代表是迷信，恰恰反映了那个时代，当地人们的一种憧憬和向往——当遇到人力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向神灵求助的良好愿望，这更是当地人们勤奋、纯朴、乐观精神的一种体现。平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其他难题，也会进行领牲祭祀，比如为了防病防灾、保家人平安，会到五道庙领牲；为了让家境过得更富裕一点，会给天地爷、财神爷领牲。而个人家庭举办的领牲祭祀，一般都会选择不过命（不杀羊）的那种，领牲祭祀结束后，就把羊放走了。

“六月唱”的落幕与纪念

我们村举办“六月唱”活动的最后一年是1923年，在那之后，村里虽然也象征性地搞过几次，但规模都不大，活动项目也不齐全——曾经双台唱戏的热闹没了，集市的繁华也淡了。再后来，每年到了六月十三龙王爷生日的那天，村里讲究的人家，会吃一顿炸糕，做上几碟可口的菜，用一顿丰盛的饭食，纪念这个曾以双台锣鼓、十里集市照亮村庄的节日。

旧忆今时的意义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世纪，如今再提起家乡大斜阳村的“六月唱”——提起那双台唱戏的晋韵、集市的喧嚣、祭祀的虔诚，知道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现在社会进步了，科学也发展了，当然，人们遇到困难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求助神灵了。但是，我们要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待“六月唱”，可以把它理解归纳为一种宗教信仰，一种传统文化。我们更要把它当作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认真地去挖掘、静静整理、好好珍藏，让这份藏着双台戏韵与乡土温情的记忆，为家乡的历史文化宝库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焕哥口中的“六月唱”，是大斜阳村的一段鎏金岁月——有双台唱戏的锣鼓喧天，有集市的琳琅满日，有祭祀的虔诚庄重，更有乡亲们对生活的热忱。即便时光远走，这份记忆仍如陈酒，越品越浓，值得我们代代铭记，让家乡的故事，在岁月长河里静静流淌。

1953年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分省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