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冤途——看守所里的重生笔记（连载九）

竹影留云

17.希望之火　　自从苏醒当了老大以后，他的狱中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观。他再不用去身体力行地做很多事了，也不用看别人的心情和脸色了，他可以自主地支配财物和时间，特别是他个人的经济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不要以为坐牢是吃共产饭不花钱，没钱你牢都难坐下去！以前他要靠家里送钱，老婆隔三岔五地给他寄一百或五十的，他心里清楚这钱来之不易！爸妈要为他的案子操心奔波到处求人，还得帮他带孩子，老婆既要打工维持生计，还要不时跑有关部门求告伸冤，家人的艰难困苦远甚于自己，而他却只能想像着这一切无能为力！每每想到这些，他心内的痛苦便更甚一些，他当老大的快感便灰飞烟灭。　　天气越来越热，这年的夏季更是不同往常的炎热，室外屡屡超过了40度。长江中下游的水位持续高涨，终至决堤，洪水肆虐奔腾，邻县淹了，C市江堤也频频告急。　　苏醒明显感觉到看守所的气氛不对，过去松散安静，现在虽然也很平静，但似乎暗流汹涌，管教干部步履匆匆，空气中透着紧张的气氛。一问之下，才知道已经抽走了部分干警支援抗洪去了。　　虽然在号子里没有清晰的信息来源，但从陆陆续续进来的新犯人口中苏醒多少也听到了一些外面有关水灾的断续消息，苏醒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谁都有家人亲朋，他也担心家里的情况，可他还是无能为力！　　这种种深深的无力感纠扯着苏醒的内心，让他寢食不安，让他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出去……　　相反，高军则显得云淡风轻多了。他不关心外面的风云变幻，他也不担心父母家人，因为他担心也没用，他是重刑犯，他心里清楚他将要面对的是漫漫无期的囚徒生活。他已学会了放下，放下尘世间的一切，安心面壁思过。　　苏醒很佩服高军的达观和淡定，他发现高军每天在做减法。不能不承认高军的聪明和耐心，他完全靠自己的推算和记忆，在本子上画出了万年历，而且还详细标注了公历和农历以及星期几。这本万年历从他入监那天开始，一直往后数十年。他每天就在日历上划出那一天，他说“我不管会判多久，我过一天就划掉一天，也就少一天，这样就觉得日子过得快些。”　　苏醒也想出了个法子对付这炎热的天气和烦闷的心情。他让人把地板洗干净，用布堵上下水口，然后在屋里放水，直到水漫过脚踝。如此，外面洪水，屋里泽国，很应景啊。他再可以很惬意地躺在水里，享受坐水牢的凉快。　　当然，泡水消暑可以，却是仍然无以解忧。苏醒时刻忧虑着案子的进展情况，盼望着早一点出去，盼望与家人团圆。他多么想看到家里寄来的信件知道外面的消息，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狱方切断了犯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为了防止串供不允许未定罪嫌疑犯与家人和亲朋见面，或者电话联系，也不允许投寄有封口的信件。不过要想要家里寄送钱物和生活用品，可以允许寄发明信片，明信片上只能写简单明了的短语，还要经过狱方审查。这已算很人性化的举措了。　　苏醒买好空白明信片，工整地写下一段酝酿很久的话——第一句先简明地介绍自己的近况报平安，接着说明需要家里寄送的用品比如衣服被褥等，又特意强调寄点书来学习，最后向家里问好表心愿。他希望他的心意家里亲人能够读懂。　　几天后苏醒如愿收到了家里寄来的生活用品和几本旧书，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本仔细翻阅起来。书还是当年自己读书时学习的书，有当年留下的划线和评语，那久已疏离的墨香依旧那么浓烈醇厚！可他更渴望能够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果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就找到了在书页的装订边缝里父亲写下的细小的字迹，那简短的几句话让他如获至宝。显然家里亲人读懂了苏醒的心意和需求，细心的爸爸戴着老花镜在书页的边缝处写下了最重要的信息，有对他的鼓励和支持，有对案情进展情况的介绍，也有家中近况的简述，每一句话都饱含深厚的亲情和父爱，让苏醒读来倍觉无比温暖！　　这份温暖无疑增强了苏醒的抵抗力，坚定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心。他不再觉得自己前途渺茫，他仿佛看到了那点希望之火照亮在前方…… 　　18.相见的背影　　时光如水静静地流淌，监号仿佛一座寺庙，没有日期，只有晨昏，不管外面如何风吹雨打，这里依然老僧入定。　　苏醒为了打发时间，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练字临贴，这已成了他近来每日必修的功课。他发现写字可以缓解焦虑、放松心情，可以修心养性，甚至可以物我两忘！　　这天，苏醒正写得入神的时候，管号干警高峰打开了号门，“苏醒，出来。”他不爱叫号，而是直呼其名。　　苏醒一愣，赶紧起身，高干部叫我何事？心下正自狐疑，身形却不迟疑，应声而出。反正出来比呆在号子里透气，他跟着高峰穿过两道铁门，来到前院。　　“就到这吧，”高峰停下脚步，用手指了下前方，“有人看你来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苏醒望过去，霎时间仿佛电流击过，他突然怔住了。那是多么熟悉的背影！穿着黑底碎花连衣裙，蓬松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那是他日思夜想无数次梦中相见的妻子啊！幻想过许多次遇见，却怎么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相见，就在眼前！　　苏醒的眼眶瞬间湿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颤抖着轻唤妻子的名字。妻转过身来，她也看到好久不见满心牵挂的老公了。曾经圆润的脸庞如今瘦削得颧骨都突出了，胡子也长得老长，一副历经风霜的样子。　　这是时隔近半年夫妻俩第一次重逢，四目相对时有太多话不知如何说起。妻也瘦多了，脸上的憔悴疲累掩饰不住的清晰可见。她的怀里正抱着幼小的女儿，懂事的女儿太想爸爸了，非要一起来，远远地看见苏醒就哭喊“爸爸——”　　孩子的嘶喊瞬间让苏醒破防，那一刻他心碎了，男人坚强的躯壳下那脆弱又柔软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他的眼泪似决堤的水，夺眶而出。　　妻见老公泪如雨下，也忍不住抽泣，但她很快又止住了，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为了争取这次见面的机会费了多大的周折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必须把最重要的信息传递给老公。　　“你保重身体！家里在全力给你打官司，争取早日出来。”话不能多说，妻只能点到为止。　　苏醒重重地点头。万语千言此刻全化作彼此深深地一望。　　会见的时间很快到了，高峰在一旁轻声提醒:“该回去了。”苏醒万般不舍，不得不转身回返。他一步一回头，妻子仍孤单地立在风中不愿离去，那裙裾飞扬的瘦弱身影和女儿的哭喊从此便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成为永恒的画面。 　　19.突然的清监　　自从看到老婆和孩子后，苏醒的心里好久都不是滋味，尤其是老婆那孤独无助的背影，让他心里针扎般地痛！他多么想快点结束这种痛苦快点回到亲人身边，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依然如同困在笼中的鸟，彷徨而又无力。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半大的蜻蜓闯了进来——它应该是从天窗飞进号子里的，看到这些陌生的面孔它显然有点慌乱，扇着单薄的翅膀左冲右突却总是屡屡碰壁找不到出口。飞了一会儿它许是累了，便落在露台上停下。纤细的身子随着呼吸轻微地抽动，阳光透过翅膀折射出闪耀的金光如碎金泻地……　　号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天外来客，苏醒也注意到了。有人上前想捉住蜻蜓，苏醒立时出声阻止:“别动它！”面对这个坦然无拘的小精灵，它应该是自由自在不受伤害的，它应该是来去自由不受禁锢的，苏醒心里想，阳光属于它，自由的空气属于它，外面的世界属于它。它只是偶然迷失在这个角落，暂时栖息在这个地方，它终究要飞出去的，而我们，只需要安静地注视它翩翩飞走的身影，只需要默默地祝福它把自由和希望带走。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小蜻蜓似乎领会了苏醒的心意，它稍做休息，又振翅飞起。这一回，它不再惊慌失措，而是盘旋向上，终于越过天窗，从容地消失在空中……　　苏醒目送着蜻蜓飞去直到消逝得无影无踪，眼神里尽是空洞和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练字？早已写完厚厚的一本了，看书？翻来覆去也看过几遍了，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对了，枕头下不是还藏着烟吗？抽一口吧，提提神。　　烟在号子里绝对是稀缺品，不管在外边多差多便宜的烟，到这里都是珍品，因为看守所明令禁烟，号子里私藏香烟是违规的。但现实中抽烟的瘾君子太多了，不可能长期克制不抽烟。于是，私藏挟带屡禁不绝。不过，搞进号子里的烟也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必须交给老大集中管理。　　苏醒的床铺下现在已经积攒了大半包烟了，这些烟每一支都来之不易，有提审会见时偷带的，有通过内劳高价买的，也有管号干部约谈时给的，自然不能随意消费。一个号子烟抽得多不多快不快要看老大的烟瘾大不大，很可惜，12号的烟消费得很慢，因为老大苏醒烟瘾不大，抽不抽无所谓，所以平时很克制，舍不得拿出来抽，即使抽一根，也是老大吸几口再传给底下人吸。　　眼头活的手下见老大想抽烟，赶紧扯坨棉花，熟练地撕匀，再倒上点洗衣粉，然后卷起，用鞋底在地板上使劲搓，不一会儿就搓冒烟了，再一吹就燃起来，可以点烟了。这是号子里点火的独门绝技，利用的就是洗衣粉含的磷摩擦产生热能的原理，如同远古时候的钻木取火。号子里是不可能有打火机或火柴之类火源的，要抽烟只有想土办法。　　苏醒点燃烟，抽了两口，传给老二，老二深吸一口再递给手下，一根烟如此在号子里传递，很快便抽到头了。有烟瘾大的吸一口半天舍不得吐，久久在口里回味，烟从鼻腔里释出，犹自眯着眼沉醉其间。　　苏醒看着那些很享受又意犹未尽的嘴脸心里不由生出一些嫌恶，他想起以前曾经看到过的捡拾人家烟屁股小心翼翼收集烟丝抽的犯人来，这他妈都什么货色！要是战争年代，准他妈第一个当叛徒或汉奸！正自胡乱遐想间，猛听到头顶一声大喝:“全体起立！”抬眼一望，窗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威严的狱警。　　所有人犯全都条件反射地分立两厢，有眼疾手快的赶紧把烟蒂捡起扔进马桶里冲走。苏醒也赶紧站在门口恭候。不大一会儿，号门打开，只见鱼贯涌进4、5个管教干部，高干部也在其间，只见他庄重宣布:“临时清监开始！”　　只见几个干警立即分头行动，开始地毯式搜寻。掀铺盖、清包袱、查马桶……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私藏违禁品的角落。苏醒的心里惴惴不安，他床铺下面的烟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可他已经来不及收藏了，这次清查太过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他压根就毫无准备。虽然高干部查自己管的号子只是例行公事做个样子，但架不住其他干警认真。果然，不一会儿烟便搜出来了，苏醒的脸一下白了，偷眼看高干部，他的脸隐隐发红。　　清监结束。　　12号私藏违禁香烟，管教干部被罚200元。　　高峰知道结果后，气冲冲地回到监号，指着苏醒和几个主要人犯:“你，你，还有你！给我出来！”‘　　苏醒等几个人老老实实地出来站在走廊边，“跪下！”随着一声怒喝，几个人直直地靠墙跪好。看样子少不了“竹笋炒肉”了，苏醒知道。只见高干部挽起衣袖，扬起竹鞭，挨个朝背后使劲抽下来。走廊里清脆地回响起竹鞭打在身上的“啪啪”声和高干部的怒骂声:“叫你们他妈的违监！叫你们他妈的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