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

查福春

<h1>  那天在邻居标林家里,谈话间说起了我的外婆。我的外婆在1960年,70岁时随舅舅迁移到了德兴李宅,离我家有百里之遥。那之后外婆也多次来我家,且每回都长住几个月。但在我出生前一年,83岁的外婆去世了。标林76岁的母亲对我说:“我的母亲,是你外婆做媒的呢。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现在这一大家人。”</h1><h1> 她的母亲是浙江淳安人,前任丈夫病逝。而她的父亲虽然勤劳,却极度贫穷,三十来岁孑然一身,是我外婆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联系到了一起。从某些方面讲,这是再造之恩。我特意调查了一下,她的母亲出生于1905年,而我的外婆出生于1890年,去世皆已五六十年。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仍有人记得外婆的恩典,令我十分感慨。</h1><h1> 恩情,胜过亲情许多。曾经我家那众多的亲戚里,有的血缘关系几乎没有,却极其的亲近。我长大后才知道,他们与我家,大多相互有恩情。</h1><h1> 乌姆姑是个长寿老人,她比我母亲大了近二十岁。她的一生饱经苦难,这其间母亲对她多有帮助。许多个丈夫等待出工家里却无米下锅的时候,许多个客人上了桌油罐里却无一滴油的尴尬,都是母亲为她化解。或许就是一两升米,一小盅油,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价值,在当年,却极其的珍贵。好心人并不少,但不一定有能力帮忙。我母亲的一生虽然同样历尽劫波,家境却相对殷实,这也让她有更多机会帮助别人。而且母亲说,帮人是不少,但借钱借物,人家会还的,并无财产损失。只是,你是否拿得出,又或者,是否愿意。</h1><h1> 就在前几年,我路过枫叶渡口,见有人路上等车,就停下来将他带到县城。对我来说,同样要走的路,多一个人,稍微多转几个弯,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位陌生的老人感激不尽。车上聊天,他竟然是我远房姑丈的亲弟,当年,在我还未出生的年头,他们四兄弟到我家吃过一顿饭。他说,不是我夸你家啊,在当时,能够为我兄弟四人提供一顿饱饭的人家,或许没有第二个。正逢断菜荒,母亲为他们做的也就几碗牛皮菜,但因为放了一点点的腊肉做油,那个好吃,几十年后他还记忆犹新。</h1><h1> 被人感恩,从来都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那回我住在凤叶龙潭的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她到汪坞吃酒,有人对她说,你的弟弟真是个好人,搭了她与两个孩子到双明学校,分文不收。这大概是成本最低的助人为乐了吧,其实我也是一个人开车觉得无聊。</h1><h1> 回到前面说的乌姆姑,她其实还有一个姐姐,三个兄弟,但我都未见过。她还有一个女儿,名叫纯女,仅比我母亲小一岁,我一直管她叫纯女姐。纯女姐夫妻当年在鲁家落户,也是得到了我母亲的帮助。</h1><h1> 乌姆姑的三哥尤士崽,当然就是纯女姐的三舅,也同样居住在鲁家。这个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的穷苦孤寡,与我家却有着极深的渊源。大约是解放战争的年代,我的大舅被国民党抓壮丁,随着部队四处转战,几个月下来,缺乏文化的大舅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而他对于自己的生死与未来早已麻木。在一次操练时,却有人在场外喊大舅的名字。原来这里是浙江开化的华埠,离家乡小叶口七八十里地。这天尤士崽刚好流浪至此,见士兵中有一人像我的大舅周余庆,就试探着喊了一声。随后他们约定,夜晚大舅溜出军营,让尤士崽带路,逃回老家。可以说,如果没有尤士崽,我的大舅有很大的概率悄无声息地葬身于外,而我的外婆也将孤苦无依,因为我的二舅已被国民党杀害。要知道,他们之间可是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尤士崽或许是无心之举,对大舅却无疑是救命之恩。</h1><h1> 而我母亲的婚姻,也是尤士崽一直在我外婆面前窜掇的结果。也因如此,同住鲁家时,赤贫的尤士崽没少得到我母亲的照顾。</h1><h1> 我远房的攀香姐,十几岁时被其继父许配给开化那边一户人家。某日我父亲从开化回来,对母亲说:“攀香如果嫁到那里,怕是一辈子有吃不完的苦。”原来,那户人家,其父亲勉强还能讨得生活,儿子却完全是一个窝囊废,既笨且懒,身体也不好。攀香姐的继父贪财,收了160块的聘金,情愿将女儿送入火坑。此事被母亲阻止,并为其另外介绍人家,后来过得非常幸福。攀香姐一直与我家来往,亲密无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我的亲姐。</h1><h1> 鲁家对门的田坂,77岁的尤思辉是一个勤劳的老人,他说话耿直,向来不善讨好人。但他却两次在田间地头拦住我,跟我讲述他七八岁时,听从病榻中母亲之命,到我家借米的往事。他说,那时住在小叶口,离我家有一二里路,路上都是人家,但他无法从其他人家借到哪怕半升米,而我的母亲,从未让他打过空手。他说,所借的米,或玉米粉,当然也不会很多,但蔬菜乃至野菜里掺了一点点的正经粮食,就好吃许多,也更能扛饿。他的母亲在1960年仅42岁时过早离世,父亲去世更早,就是贫病交加的缘故。其后大家迁到同一个地方,迄今六十余年。当我长大后,每回看到急如星火的他,遇到我母亲总是停下脚步,十分恭敬地嘘长问短。</h1><h1> 邻居高万哥已九十出头,他的五个哥哥无一在世,但他总在我们面前心心念念他的一个嫂子。说是当年,自然是解放前,他的哥哥娶了嫂子,嫂子聪慧勤劳,而哥哥好吃懒做。做妻子的自然要管,丈夫却不愿意,最终夫妻关系越闹越僵。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竟然赶走了妻子,其后一个人更加穷困潦倒。高万哥说,他哥哥后来重病缠身,危在旦夕,嫂子还给了他一笔钱治病。高万哥动情地说,那时他年纪尚轻,嫂子对他优柔如母。这个善良的女人我曾经见过,那年85岁高龄的她来到高万哥家,与高万嫂、我母亲一起叙了半天旧。据说她住在张岭,如今已接近百岁,生活仍能自理。</h1><h1> 我士金伯父的一家人,二子二女,攀花姐,攀香姐,高旭哥,高荣哥,无一不曾得到过我母亲的照顾。其中高旭哥是盲人,可以说吃了半辈子我家的菜。而在今日,我的高荣嫂每年里不知偷偷送了我多少东西,有时送了还不肯承认。</h1><h1> 老人们说,在我们面对面两个小队,没到你家借过钱粮物件的,只怕不多。这不仅需要气量,还必须有着宽裕的家境,必须得勤劳能干,擅长持家,而我的父母正是如此。</h1><h1> 就在前几日我回家,早上起来发现门边窗台上放了几条秋茄子,几经询问,依旧不知何人所送。但这次肯定不是高荣嫂,因为她不在家。邻居们知道我素来不谙农事,对我体贴有加,只是这里面,并非我有多好,而是母亲为我播下的善因。所谓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的父母在世时,向来百物不缺,乡亲们想报答却无从下手,而懒惰如我,恰巧给了他们投桃报李的机会。</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