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魂牵梦绕的基佑》</p><p class="ql-block">山 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色初合，基佑寨子便自白日的劳碌中脱出，变作另一个世界了。月光不甚明亮，只从云隙里漏下些许银粉，洒在吊脚楼的青瓦上，洒在蜿蜒的石板路上，洒在寨老们皱纹深刻的额角。远处山影如黛，近处灯火如豆，而真正主宰这夜之舞台的，却是那自林间、自溪畔、自木楼粮仓脚下飘出的情歌——缱绻缠绵，似有还无，教人疑为仙乐。</p><p class="ql-block">我初去基佑时，并不解歌中深意。只觉那调子极是特别，非汉家儿女的直白热烈，亦非西洋歌剧的磅礴夸张。它是婉转的，如溪水绕石，百折千回；又是清澈的，如山泉滴落空谷，声声入心。后来听得寨中老人言道，这才是真正“摇马郎”的调子，是千百年来苗族青年传情达意的独有法门。</p><p class="ql-block">深夜的游方场，是情歌真正苏醒的时刻。白日里挥锄抡斧的后生，换上了整洁的苗衣，银饰在暗中闪着微光；白日里绣花织布的姑娘，发髻上插了新鲜的山花，眼眸比星子还亮。他们相隔数步，或以树叶遮面，或以花伞障身，歌声便在这欲遮还羞的间隙里流淌出来。</p><p class="ql-block">后生先开腔，声调高亢却带着颤音，似在诉说白日砍柴时如何思念，柴刀险些伤了脚背；姑娘的接应则低沉婉转，似在嗔怪为何不来帮忙挑水，却只在梦里徘徊。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歌词即兴而发，曲调抑扬相传。他她们的歌没有乐谱记载，全凭口耳相授，却能在代代相传中保持那份独特的韵味——那是掺了山野气息、浸了岁月醇香、拨动了青春炽热的调子。</p> <p class="ql-block">我曾在吊脚楼廊下，听一位七旬老人用漏风的牙齿哼唱三十年前的情歌。皱纹如沟壑纵横的脸上，忽然泛起少年般的光彩，混浊的眼睛里跳动着遥远的火焰。他说那是他当年“摇马郎”时唱给阿妹的，阿妹早已作古，歌却还记得。言毕又哼唱起来，那一刻，时光倒流，青山依旧，仿佛他还是那个在月下忐忑等待回音的年轻人。</p> <p class="ql-block">最妙的是听男女对唱。后生的歌声如山风过岭，带着莽撞与热切；姑娘的回应则似溪水漫滩，含着羞涩与试探。歌词或是比喻：“妹是山间一棵梅，哥是蜜蜂满天飞”；或是直白：“想妹多想郎得病，吃酒吃肉像吃药”；甚至还有带些挑逗的：“假如你是真心实意，就请媒人上门来”。歌声在夜空中交织、碰撞、融合，每一个颤音都藏着心跳，每一个拖腔都牵着情丝。</p><p class="ql-block">夜深时，情歌愈发动人。白日的喧嚣沉入地底，寨子仿佛漂浮在歌声托起的梦境里。此时聆听，竟分不清是人在唱歌，还是山在低语，或是魂在共鸣。有时歌声突然断绝，留下大段空白，却让人在寂静中听见更深的回响——那是情意在无声处的蔓延，是两心相悦时的默契。</p> <p class="ql-block">我在基佑的最后一夜，恰逢月半。银盘般的月亮悬在枫树林上空，将整个寨子照得通明。游方场上的情歌比往日更欢，一对有情人终于在歌声中靠近，银饰相碰的清脆声响，竟成了歌声最美的注脚。我忽然明白，这婉转音韵之所以千年不绝，不仅因它美，更因它真——真情、真性、真生命，都在这月色里发酵成歌。</p><p class="ql-block">如今离开了基佑，都市的喧嚣常灌双耳。然在夜深人静时，闭目凝神，那缱绻缠绵的调子便会穿越千山万水，自记忆深处浮现。虽无苗语歌词相佐，但那旋律已足以让人魂兮归来，重游故地——在梦里，在歌里，在那月光如银、情意如酒的基佑之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