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心墟上的雨

海市蜃楼

（一） 丽江的雨是碎的。 云絮被揉成万千碎片，簌簌跌落。 喻晓桐坐在四方街旁的咖啡馆二楼，看雨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冠冕。 她想起魏琛说过，丽江的雨是纳西女子银饰上垂落的穗子，每一串都系着一个故事。 而今，她的故事只剩残章。 水渍氤氲，心湖漫漶。 笔记本放在榆木桌上，空白屏幕上映着她空洞的心。 封笔三年，那些曾在指尖翩跹的文字早已干涸，随那个人一同葬在雪山脚下。 服务生悄声端来普洱，茶汤酡红如凝血，亦似那个夜晚她灼痛的眼眶。 老音响流淌着陈瑞的嗓音，裹着冷雨渗入耳膜： "一个人跳着孤单的舞步，让寂寞就像流泪的红烛......" 她确在起舞。 从大理到玉溪再回丽江，舞步凌乱如谶，踏过的每寸土地都曾贪婪吮吸过他们交叠的影子。 （二） 五年前的春城，阳光慷慨得像个预言。 28岁的喻晓桐在健身讲座做记录。那个穿白色运动衫的男人靠在器械旁说话，声线如大提琴低鸣。 轮廓如刀削斧凿，台下年轻女孩的目光蜜糖般黏附，他却浑然不觉。 休息时她上前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转身照面的刹那，空气里泛起微妙的共振。 "我们是否见过？"问句老套，眼神却烫得真切，带着穿越时光的探询。 她轻笑摇头。 这般搭讪早已司空见惯。 散场时他特意等在门口："二十年前七月，曲靖小镇。有个骑摩托的少年摔在你家门前，你是不是那个喊人救他的小姑娘？" 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闷热午后，蝉声嘶力竭，尘土与血腥气交织。 满身是血的少年，摩托车碎片折射着刺目阳光......她跌撞着奔向田埂哭喊父亲的场景。 原来那个模糊面容的少年，是他。 39岁的魏琛眼尾漾开笑纹，如春风吹皱湖面："我好像一直在找一个人，找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你!" 命运的手指拨弄二十年光阴，终于按下正确的音符。 两个在情途跋涉却未曾靠岸的人，在春城恣肆的阳光里，蓦然读懂何为"原来你也在这里"。 （三） 都是未曾被爱情驯服的人，却甘愿为彼此缴械。 魏琛身为顶尖健身教练，身边从不缺倾慕者。 可39年人生里，他首次尝到胸腔被剧烈撞击的心悸。 喻晓桐并非绝色，却似本静摊开的孤本，让他忍不住想一页页读到地老天荒。 她是个小众作家，出版过两本口碑尚佳的散文集。 追求者中不乏才俊，灵魂却始终悬空一隅。 直到魏琛带着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出现，她才明白缺的是那根早已埋设却未能接通的命线。 他第一次为她下厨做鱼丝凉面。 她吃完抬眸时眼里有星光闪烁："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你书里写过，"他语气自然如呼吸，"小时候夏天，母亲总做凉面，放很多芝麻酱和黄瓜丝。" 她怔住。 那本印量仅三千册的绝版书，他竟一字不落地读了，记得这般微末细节。 从此他一得空就系上她买的格子围裙钻研菜谱。 看着这个习惯握器械的男人为她沾染烟火气，她总从背后抱住他，脸颊紧贴他温热的脊背，错觉这就是永恒。 他赚的每分钱都要交到她手里："桐桐，你收着。" 仿佛递来的不是钱财，而是颗滚烫的心。 她不肯全收，他便执意存进联名账户，密码是她生日。 他们贪婪地攫取所有假期同行。 丽江是最爱，来了无数次。 玉龙雪山下他背她走陡峭山路，笑称是最甜蜜的负重训练；泸沽湖夜色中她坐他单车后座，裙摆飞扬如幸福旌旗。 深宵她倚在客栈躺椅上写作，他就安静翻看健身杂志，目光不时流连在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 有时写累了，他拉她起来放首舒缓曲，抱着她在洒满月光的露台摇摆，没有章法，只有依偎。 "提前练习，"他轻咬她耳垂，"等老了也要天天这样跳。" 他们郑重约定先谈五年恋爱再结婚。 "用五年把你宠坏，"他吻她发顶低语，"再用一辈子接着宠。" （四） 第五年春天，他们如约回丽江。 客栈老板老柯打趣："五年期满，该请喝喜酒了吧？" 魏琛将她搂得更紧，眉梢眼角春风流转："回去就筹备！少不了你的好酒。" 那日天穹澄碧如琉璃。 魏琛要去参加户外攀岩——他热爱多年的运动。 "最后一场，"他保证，眼神亮如少年，"结束就回来，从此专心做你的居家男人。" 她替他检查装备，心底莫名空得发慌。 "别去了？我心慌得厉害。" 他笑她孩子气，用力吻她额头："乖，晚上回来做汽锅鸡。等我。" 这是他最后的言语，一个永未兑现的晚餐承诺。 噩耗在黄昏时分由面色惨白的老柯带来。 岩壁意外崩塌，魏琛为护经验不足的同伴，被坠石埋在最深处......救援赶到时，已回天乏术。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声。 只见老柯嘴唇开合，泪光闪烁，耳畔只剩尖锐长鸣。 心口似被钝器反复撞击，血肉模糊筋骨碎裂，却滴血不流。 （五） 她异乎平静地处理后事。 辨认遗体时没有嚎啕，只颤抖着替他擦净脸上每粒尘埃，整理好浓密黑发。 动作轻柔似怕惊扰他的安眠。 直到有人提醒他左手紧攥着什么。 她俯身触碰冰冷僵硬的手指——是她在丽江小摊求的平安符，红布早已被岁月浸得发暗。 粗糙缝线崩开，露出里面淡去的香灰。 强撑的世界骤然粉碎。 她瘫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此后日子她成了人间游魂。 带着他的照片偏执地重走旧路，看旧风景。 大理风月，玉溪湖山，最终回到刻满甜蜜的丽江。 她住进常住的客栈，房间号未变。 老柯心疼不收钱，她次次固执塞回。 开始长时间对着空气说话，对着照片整日发呆。 咖啡馆里笔记本始终打开，但屏幕上空无一字。 她的文字死了，灵气散了，好像随他永葬在冰冷岩壁。 "任我心反反复复为谁而倾诉......遗憾爱还是凄美的谢幕......"她终于彻骨读懂歌词里的每寸绝望。 （六） 又是个冷雨夜。 喻晓桐沿湿滑巷子慢慢走，未打伞。 雨水浸透衣衫发丝，她却浑然不觉。 前方那座石桥，他们曾在月华灯火下携手走过，留下无数亲吻低语。 雨幕模糊视线。 桥头立着人影，灯光勾勒出熟悉到令心脏骤停的宽肩窄腰轮廓。 呼吸停滞。 脚步钉在原地。 身影转来——雨水中勾勒的侧脸，分明是魏琛！ 幻觉。 又是可恶的幻觉。 这些日子总在熟悉角落看见他，听见"桐桐"的呼唤，感受臂弯温度。 每次清醒都是新一轮凌迟。 闭眼摇头，试图驱散心魔。 再睁眼时身影未散反更清晰。 雨水顺他棱角滑落，似泪。 她鬼使神差地步步挪近。 心跳擂鼓般在雨夜轰鸣。 只剩三步之遥。 他对她笑了笑，苍白悲伤浸满雨水。 "魏琛......"喃喃开口，声音破碎陌生。 他朝她伸手，指尖穿透雨丝近乎透明。 此刻晚归旅游巴士亮着刺目车灯呼啸而过，光剑般穿透他身体——也穿透虚无幻影。 光影散尽，桥头空寂。 只剩冷雨无尽落下，敲打青石发出寂寞回响。 巨大窒息的失望如冰水浇透全身。 她扶住冰冷桥栏缓缓蹲下，在空无一人的雨夜里如受伤幼兽，发出压抑无声的啜泣。 终于明白何为"端起孟婆汤心里无助"。 多想饮下那碗忘川水，却连遗忘都由不得自己。 往日欢愉都成心口玻璃碎片，每次呼吸都带来绵密刺痛。 （七） 她在丽江停留更久，仿佛这里能离他近些。 走遍共同足迹，试图捕捉残留气息。 独自爬雪山。 没有他的背负，每一步沉重如铁。 在四千八百米海拔处，迎着猎猎狂风掏出褪色平安符，深深埋进积雪。 "魏琛，"默念声散在风里，"我不等你了。" 话音落下，心口最坚硬支撑着她未曾碎裂的东西随之崩塌融化。 不是释然是认命。 承认永诀，承认无法更改的结局。 "只有奈何桥分别一幕，谁是谁非谁错谁对，谁又是为谁犯下情罪......" 或许谁都没有错。 只是命运犯下这桩最深重的"情罪"，许他们相遇相爱，却吝啬给予圆满。 红尘或有轮回，但今生故事只能至此凄美谢幕。 （八） 离开丽江前日，喻晓桐再次坐在咖啡馆老位置。 雨仍下着。 凝望窗外被雨水洗得光亮的青石板路，良久。 缓缓伸手拿过许久未开的笔记本，开机。 手指在健盘上微颤。 终于落下，划出第一行字迹。 不知将写下绝望控诉、无尽思念还是最终告别。 但她必须开始写。 就像一个人跳孤单舞步，即使没有观众，即使心如流泪红烛，也要跳完这场独舞。 雨声潺潺，笔记本屏幕上的码字像戏法一样涌出，绵绵不绝。 无声。 文字:李如英图片:网络侵删 海市蜃楼：本名李如英，70后，教育工作者。在安静一隅，画心为诗，煮字疗饥。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楹联学会会员，湖北省荆楚田园文学社编委，咸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理事，崇阳县诗联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