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遗扩展·文学篇】 ‍汤显祖小品：戏曲大师别树一帜

孙秋克

（汤显祖画像）

明代戏曲大师汤显祖，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他最为人熟知的戏曲“临川四梦”，是四百年来昆曲移植的经典，《牡丹亭》是其中的代表作。

（本人注评《汤显祖小品》，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

汤显祖的文学创作成就是多方面的，但被戏曲的光芒所掩盖。实际上除了为人熟知的《牡丹亭》外，他的诗文辞赋都不乏引人注目的佳作。汤显祖还是小品文名家，其小品文为晚明文学的亮点、解读其人及其时代的锁钥。

（《汤显祖小品》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汤显祖的小品别树一帜：语短情长总关情，浅深浓淡雅俗间。我用上句总括其独特内涵，下句总括其艺术风格。要走近汤显祖和《牡丹亭》，就不可不知其小品文。我们今天要说的，就是汤翁文学创作的这个重要方面。

（汤显祖故乡临川文昌里石桥）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江西临川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观政北京礼部。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詹事府主簿、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万历十九年（1591）因上《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被贬为广东徐闻典史。两年后任浙江遂昌知县，五年后弃职归乡。万历四十四年（1616）病逝于临川玉茗堂。

汤显祖的科举和仕途道路都不平坦，这与其思想及个性密切相关。他中举后四次春试落第，后两次均缘于拒绝首辅张居正的拉拢。中进士后又因拒绝当时内阁大臣的延揽，第二年才得授职南京，最终怀着对官场的彻底失望断然弃官。若不理解在那个时代，汤显祖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有多么困难，就不足以谈其人生，不足以见其正果。读其书而知其人，赏读汤显祖的小品文，无疑是我们走近这位伟大作家的途径之一。

（江西抚州汤显祖纪念馆塑像）

跳出科举制艺多年的浸润，汤显祖的小品文脱尽时人摹拟蹊径和八股文的套路，思想深邃，真情绵绵，读之扣人心弦，过目令人难忘。汤显祖在文学创作上倡导主情论，人生的各种情感无不令其萦怀，兼之哀乐悲喜并非完全为己，同时也是对世态人情的感同身受，所谓“世之所喜，吾得不喜；世之所悲，吾得不悲！”（《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批评《张氏纪略序》），并非溢美之词。故沈际飞说汤显祖此文，乃“情至之文，不忍卒读”。

（《牡丹亭题词》是汤显祖小品文中的名篇）

汤显祖小品文中的爱情论振聋发聩。他揭密自己的戏曲创作，缘于“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复甘义麓》），认为“情”之一字，总为创作之源。《牡丹亭记题词》更是把爱情的最高境界，提炼到超越生死：“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哭娄江女子二首序》写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真人实事，年仅十七岁就因渴望爱情不得而夭折的女子，使汤显祖对现实社会女性的不幸命运，有了更为深切的痛感，同时也表明《牡丹亭》这部旷世传奇，甫一面世，即产生了动人心魄的力量，而汤显祖写下这篇小序时的沉痛之情，明显多于获得共鸣的欣慰之感。

（雨中临川文昌里街头）

汤显祖小品文中的亲情温馨动人。万历七年（1579），汤家在遭遇火灾七年后，仍然贫居草堂，次年汤显祖又遭遇第三次春试落第，在逆境中他收到龙君扬（宗武）的来信，复之以自己虽“家徒四壁”，“药肆人间”，却充满了幸福和希望：长子已“扶床巧笑”，其高寿九十的太祖母则含饴弄孙，祖父母欢笑不止，而自己初为人父，在欣然憧憬未来时，也知人生注定有“欢悲”，取舍固不由人，感受却因人而异（《答龙君扬诗序》）。这一超脱物欲而看重亲情的生活态度，无疑带来了积极向上的力量。汤显祖和其祖母之间的感情亦如此，《龄春赋序》表现的因亲情而远宦达之境，若非汤显祖这样的至情至性者，决不能为。

（雨中临川文昌里街头）

汤显祖小品文中的友情真挚诚恳。李季宣（柷）和汤显祖“交虽道义，情逾骨肉”，早在青年时代他们就携游歌啸。汤显祖弃官归里后，二人虽然十多年未曾谋面，梦魂却常思旧交（《寄李季宣》）。帅机是汤显祖平生感情最为深厚的忘年交，他用记梦的方式，以头巾为喻，描绘知己之情：“梦生于情，情生于适。”“适”即“适予”，“适予”即二人以诤友为知己。“适”本难逢而有幸遇到，故虽“两人同心，止各一头”，但“取巾相易，不差分寸”（《赴帅生梦作诗序》）。笔触深情绵渺，构思独出心裁。

（抚州汤显祖墓，墓后是牡丹亭）

汤显祖的小品文往往独具匠心，自成一体，灵气倏来忽往，挥洒自如，笔随意转。如《秦淮可游赋序》勾勒出一幅有声有色、动静结合的月夜风情画，使人犹如置身于明月当空，清风徐来的朦胧烟波之上。眼前清景无限，情思欲尽未尽，弥漫纸上，氤氲心头。又如《仪部郎蜀杨德夫诗序》，以西蜀天地壮伟而人物俊奇，突出人杰地灵对作家的影响；以六朝古都风物奇丽而牵动乡情，点出诗人创作意兴之催生；结以杨德夫的诗因而达到“才情并诣”之境，成为“情途希觏之品”。文虽不长，然大开大合，转接无痕，堪为世人作序之范本。

（临川文昌里日常表演《牡丹亭》的万寿宫）

汤显祖的小品文无疑以尺牍最为人激赏，也最见其艺术功力。其文或叙述，或议论，或抒情，或描写，无不文采飞扬，语短情长，兼之意象清丽，风格多样，读来余香满纸。有时全文仅一二十字，却能收到尺幅万里的效果，其人生哲理常常蕴含于三言两语、各种意象中，使人真切地体验到见字如晤之感。下面举三例与大家分享：

《与袁六休》抒发和友人刚刚离别，即怀念初逢时“相视而笑，恍若云天”之感，而离别后路途上只觉心情烦闷，万千关怀切切在心，让人读之而悠然神往人世真情。

《答黄贞父》书写早春的气息分明颤动于破晓枝头，梅花开而鸟雀喧，一切本当引发欣喜之情，而作者却忧心忡忡。忧世么，谁当忧之？忧身么，何足忧之？景因情发，意味深长。

《答黄九洛》寥寥数语，开篇即占尽气势，而后书写在夜雨中点定佳作，玩赏“灵气”，不禁为离别而惆怅的情怀。全文一气呵成，清韵流转，结句情思悠悠，有余不尽。

总而言之，汤显祖的小品文无论思想内涵还是表现艺术，皆异彩纷呈，美不胜收，在此难以一一列举。与其词费于此，不如请读者通过阅读，去领略汤显祖深邃的思想、真挚的感情，进而领略其美妙的艺术境界。读书可以明道，可以清心。即如这本书稿完成于三年疫情期间，神交汤显祖则是在多年以前。

2022年暮春完成这本评注的一校后，我曾作小诗《〈汤显祖小品〉一校完毕待寄》：

疫疠越年朝复暮，汤翁小品已完编。

春深静坐听花落，灯下封缄夜未眠。

小诗虽为一时之感，却怀数载之情。奉献于喜欢汤显祖和《牡丹亭》的读者，敬请批评指正！

（汤显祖故乡临川文昌里其宗族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