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又响起来了——为纪念80周年而作

江东至尊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文/曹 展</span></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滇西抗战纪念馆前,仰望着那座警钟雕塑。钟是铸铁的,黑得发亮,像一块沉入地底千年的矿石,沉默地悬在那里,却仿佛随时会开口说话。钟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字迹已被风雨磨蚀,有些却依旧清晰,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导游说,每逢阴雨天,这钟会自己响起来,声音低沉而悠远,像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声,穿过七十年的硝烟与尘土,落在每一个驻足的人心上。</p><p class="ql-block"> “今天闭馆。”管理员站在门口,语气平静。我点点头,并不十分遗憾。或许这样更好。有些记忆,不该被玻璃框住,不该被灯光照亮,不该被解说词规训。它们更适合在雨雾中游荡,在风里低语,在无人时悄然浮现。真正的历史,从来不在展柜里,而在泥土中,在血脉里,在某个老人摩挲茶杯的手指间。</p><p class="ql-block"> 腾冲的雨来得突然,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回忆。我躲进一家茶馆,屋檐滴水成线,青瓦被敲得噼啪作响。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脸上皱纹纵横,像极了高黎贡山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他见我湿了肩头,默默递来一条干毛巾,又泡了一壶普洱茶。茶汤浓红,缓缓注入瓷杯,像凝固的血,又像黄昏最后的光。</p><p class="ql-block"> “想了解抗战的事?”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p><p class="ql-block"> 我点头。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雨,良久,才开口:“我父亲是归化寺那场仗活下来的。”</p><p class="ql-block">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动作缓慢,像在触摸一段不敢用力碰触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1942年5月16日,二百多个日本兵沿着龙川江北犯。瓦甸区区长孙成孝带着四十六个人,埋伏在归化寺。他们用的是土枪和砍刀,对面是机枪和迫击炮。”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钉一样钉进我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纳其中队长冲在最前面,肠子被打出来了,就用腰带扎住继续冲。”他的手微微发抖,“他们打死了四十四名日本兵,自己人也全死了。父亲因为去送信,捡了条命。”</p><p class="ql-block"> 雨点敲打着青瓦,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从七十年前的战场上走来。我想起资料上看到的数字:21000多老百姓被杀,24000多幢民房被烧毁。这些数字冰冷、整齐,像报表上的墨迹。可此刻,它们在我眼前碎裂,化作一个父亲没能归家的孩子,一户被烧成灰烬的院落,一条被血染红的江水。</p><p class="ql-block"> 龙川江的水,那天真是红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去了和顺古镇。这里是著名的侨乡,青石板路蜿蜒如旧梦,两旁是南洋风格的骑楼,雕花木窗,拱廊幽深。阳光穿过屋檐,洒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映出斑驳的光影,仿佛时光在此处慢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在一家老照相馆里,我看见一张泛黄的照片。相纸边缘已卷曲,颜色褪成暗褐,但画面清晰:十几个少年排成一排,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九岁,肩上扛着比他们还高的步枪,眼神却像山一样沉静。</p><p class="ql-block"> “松山战役的娃娃兵。”店主走过来,声音很轻,“腾冲人送走了所有能拿枪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玻璃柜里摆着一枚生锈的子弹壳,像一枚被遗忘的勋章。店主说,那是有个娃娃兵留下的。他临走前对母亲说:“等打跑了日本人,要回来吃你做的饵块。”</p><p class="ql-block"> 那孩子再没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玻璃柜前,久久不动。饵块是腾冲最寻常的吃食,米浆蒸熟,切成方块,可煮可煎。母亲做的那一块,永远留在了灶台边,等着一个永远不会推门而入的孩子。</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来凤山。1944年8月,这里发生过最惨烈的战斗。中国远征军与日军在此血战数十日,山头易手十余次,每一寸土地都被炮火翻过三遍。如今,战壕里长满了野花,紫色的、白色的,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弹痕累累的碉堡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地方,笑声在残垣间回荡,像春天不肯缺席的鸟鸣。</p><p class="ql-block"> 一个老人坐在台阶上卖矿泉水,我买了一瓶,顺便坐下歇脚。我注意到他空荡荡的右袖管,在风中轻轻摆动。</p><p class="ql-block"> “您参加过……”我犹豫着开口。</p><p class="ql-block"> “挖战壕的民夫。”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成山,“真打仗轮不到我,有娃娃兵呢。”</p><p class="ql-block"> 他说当时最小的战士叫豆子,才九岁,负责给机枪手递子弹。机枪一响,他就猫着腰在战壕里爬,怀里抱着子弹带,像抱着命根子。</p><p class="ql-block">“有天日本人的炮弹落下来,轰的一声,豆子被炸得只剩一只手还握着子弹带。”老人说着,抬头望向山顶,“那只手,攥得死紧,怎么都掰不开。”</p><p class="ql-block"> 夕阳把来凤山染成血色,整座山像一块巨大的祭坛,供奉着无数未长大的名字。我想起茶馆老板的话:腾冲人至今不买日本货。这不是仇恨,而是一种固执的纪念,像母亲永远留着阵亡儿子的房间,床铺整洁,衣服叠好,仿佛他只是出门未归。</p><p class="ql-block"> 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一家玩具店。橱窗里摆着精致的日本机器人,金属光泽闪亮,关节灵活,几个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入迷,笑声清脆。他们的爷爷或许参加过那场战争,或许曾在战壕里啃过冷饭,可他们已经分不清昭和与令和,也不知道“归化寺”三个字背后,是四十六个用砍刀对抗机枪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那个叫豆子的孩子。我穿着宽大的军装,裤脚卷了三道还拖在地上。我蹲在战壕里,手里攥着子弹带,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眼前是火光冲天的山头。有人在喊:“豆子!子弹!”我爬过去,爬过尸体,爬过泥水,爬过断肢残臂。我终于把子弹递了出去,可机枪手没再回头。我抬头,看见天空是红的,像烧透的炭。</p><p class="ql-block"> 醒来时,窗外真的在下雨。雨声淅沥,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低沉、缓慢,一声,又一声。</p><p class="ql-block">那是归化寺的钟在响吗?还是七十年前没能长大的孩子们,在时间的彼岸,一遍遍敲打着我们记忆的门?</p><p class="ql-block"> 晨光微露,我再次来到纪念馆。钟上的露水正缓缓滑落,像泪水,像忏悔,像大地无声的诉说。我突然明白,有些历史不需要展览,它早已渗入这片土地的血脉。就像高黎贡山每年雨季都会响起的厮杀声,那是大地在替逝者发言,是风在念诵那些被遗忘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我买了一束白菊,轻轻放在钟下。花瓣上沾着雨水,晶莹剔透,像无数小小的酒杯,盛着滇西永远不会干涸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钟沉默着,可我知道,它一直在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