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识马 (杂文随笔)

Fe/网上飞

　　朋友父亲酒柜深处藏着一瓶落了灰的品牌酱料样品。这瓶酱料如一枚陈年琥珀，封存着他商海生涯里最彻骨的一击——当年他作为品牌调味品最大供应商，几度商战厮杀、三进三出，论肝胆相照，他向来磊落无欺。可最终，却在股权泥沼中黯然失蹄。酒至微醺时，他常喃喃：“人顺风顺水时，满眼皆是笑脸；待到落魄潦倒，冷眼只见脊背。至亲亦然，遑论他人？”

　　朋友父亲所言，实为至理。我后来亲历一事，恰如一枚苦涩回音。

　　五年前经熟人牵线，为某公司做定制系统。对方满口“朋友交情”，合同便成了虚设之物。我带领团队焚膏继晷，数月后系统如期交付，验收时对方老板李总拍着我的肩，满面春风：“兄弟就是靠谱！”——可这句“靠谱”却似投入深井的石子，钱款自此杳无音讯。

转眼已拖欠近一年。初时李总尚以“流程卡壳”敷衍，后来索性连敷衍都省了，电话不接，微信慢回。某日，他忽然急如星火找上门：“老弟，帮个忙，软著申请材料十万火急！”我暗忖，莫非曙光已现？便顺势提出：“李总，软著没问题，咱们先把合同签了，之前款项也……”话音未落，他笑容顿时凝固，眼神如冷风扫过：“哎呀，合同法务还在看，钱的事更急不得——软著可是涉及政府补贴，耽误不得！”

我心头骤然一沉：原来他真正图谋的，是借我开发的系统申报政府补贴，而非真正启用。他催命般索要软著材料的电话与信息日夜轰炸，我案头屏幕幽蓝映着窗外沉沉夜色，键盘敲击声空洞回荡。某夜凌晨，他一条语音急吼吼穿透寂静：“材料明早必须给我！补贴窗口就这几天！”那命令式的腔调，如鞭子抽在疲乏神经上。

最终，我竟鬼使神差地将整理完备的软著材料悉数奉上，分文未取。当快递单贴上文件袋那一刻，我自嘲轻笑：权当喂了狗罢！——这哪里是“喂狗”，分明是亲手将利刃递予他人，由人宰割。

后来得知，李总果然凭此软著顺利申领了大笔补贴。而我的开发费，至今仍悬在虚空里。

　　每念及此，便想起朋友父亲当年股权之痛。辉煌之时，他亦是席上贵客，众人举杯环绕；一朝势颓，所谓肝胆俱照之人，皆作鸟兽散尽。朋友父亲曾言：“利益面前，人品会变，人性却亘古如铁。”所谓“人性”，便是那趋利避害、计算得失的本能。如李总，他未必是存心作恶，只是在补贴利益面前，诚信的分量被轻飘飘地压了下去。利益若未触动人性底线，那点“人品”尚可勉力维持；一旦诱惑足够，所谓人品便如薄纸，一戳即穿。

　　纵览商海浮沉，多少事如娃哈哈风波，或更上层楼涉及国家安全的博弈，究其根本，无不是人性在暗流之下驱动。未识人性深渊者，或许只因尚未吞下那枚苦果。人性是土壤，天生带有幽暗与荆棘；人品则是我们奋力从这土壤里培育的果实——土壤本性难移，果实却可凭后天修持而丰硕或枯萎。

　　李总最终虽得了补贴，却永久失去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朋友父亲当年虽败于股权，却换得后半生识人之明。泥泞识马力，患难见人心——利益狂澜中，能逆着人性本能，坚守人品堤岸者，方为真正强者。朋友父亲后来常告诫我：“须顺人品做事，逆人性做人。”

　　这世上真正的托举之力，并非来自虚幻人情，而是源于自身对人品的敬畏、对规则的持守。那瓶蒙尘的品牌酱料，连同我那份无偿的软著材料，皆如碑石，默默镌刻着同一条血的教训：商道之上，唯有人品筑起的堤防，方能护住我们不被贪婪的洪流吞没。

　　人性之壤天生混沌，我们却偏要在这混沌里，栽种出芬芳的果实——这逆流而上的栽种，才是人立于世，最孤勇而高贵的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