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萦心忆宏村

枫林

　　四年光阴滑过，而那个秋日的宏村之游，竟如昨日般清晰。时在壬寅年九月廿一，我同先生从屯溪老街出发，自驾向那水墨画境中去。

车行山间，道途蜿蜒，导航女声频频示警："前方有急转弯，请慢一点。"声音机械，却意外地与景致相契。山路盘旋，彩色标线在秋阳下甚是鲜明，车子如甲虫般在彩带上蠕动。远处山色斑斓，近处竹林摇曳，转弯复转弯，仿佛永无尽头，又仿佛正要驶入某幅古画中去。

　　终于抵达山顶停车场，碧树环抱，豁然开朗。向下望去，黑瓦白墙的村落静卧山下，如一砚墨汁泼在秋色里，浓淡得宜。后来才知晓，这浑然天成的村落布局，竟出自明代女子胡重之手，令人不由肃然。

　　走进宏村，先被南湖勾住了魂。据说当年联合国考察团至此，见烟雨中南湖如一幅水墨长卷，白墙黛瓦倒映水中，竟震撼得久久无言，终将宏村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时值初秋，荷叶犹存，游人如织，岸边树下坐满了写生的人们。我们在荷塘小桥上随人流缓行。桥下残荷听雨，桥上人影绰绰，竟不知是人在画中，还是画在人心。湖水清浅，倒映着岸边的古民居和垂柳，偶有鸭群游过，划破一池宁静。我欲驻足，先生却道先安顿行李为上。遂寻至"七月七日晴客栈"，名甚雅致。小院清幽宁静，屋内陈设简朴干净，推窗可见青瓦屋檐层层叠叠。

　　客栈主人是一位儒雅随和的中年人，他安顿我们住下，而后引我们在茶室小坐。他沏上黄山毛峰，与我们说起宏村往事。五百年前，汪氏家族迁居于此，几次火灾。风水先生之女胡重嫁入汪家，她勘测风水，为村落重新规划设计。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实属惊世骇俗之举。胡重这位奇女子，以女性独有的细腻与智慧，依山就势，引水入村，设计出"牛形"村落布局——雷岗山为牛首，参天古木是牛角，错落民居组成了牛身，九曲十弯的水圳恰如牛肠，南湖则为牛肚。她将实用与美学完美融合，创造了这"中国画里乡村"。

　　放下行囊，即出门漫行。村中巷弄曲折，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两旁是高耸的马头墙，抬头只见一线天光。大街小巷两侧小店林立，餐饮小店卖的多是毛豆腐、臭鳜鱼等乡味。热气腾腾间，老板娘和迎客小妹笑脸相迎，令人心生暖意。这些女子们，或许正是胡重精神的传承——在徽州这片土地上，女性从来都不只是闺阁中的点缀。

　　南湖书院最是令人流连。偶然发现门外墙砖上嵌着五个指印，先生与我猜度这或许是"五子登科"寓意。立即就有游人走过来观看，还伸手比按手印。书院内翠竹掩映，我们随游人漫步走廊，竹影婆娑，筛下斑驳日光。偶见三三两两游人坐在廊下读书，恍若穿越时空，与古人同沐书香。我独坐石凳片刻，忽思古之学者苦读，所求不过功名二字，而此处不过一个村落，竟然创建书院，让子子孙孙读书，书香传世，真是令人赞叹。胡重以一女子之身，在这男性主导的世界里留下如此不朽之作，岂非更值得敬佩？

　　走进承志堂，只见雕梁画栋，精美绝伦，木雕石刻皆栩栩如生。细观雕刻，发现不少作品描绘着女子读书、抚琴的场景，这在其他古民居中颇为罕见。导游解说昔日汪姓富商如何建此大宅，却也不忘提及家族中那些知书达理的女性，正是她们潜移默化，塑造了宏村独特的人文气质。

　　黄昏时分，我们坐在南湖岸柳树下小憩。取出随身携带的诗集，在柳丝轻拂中读上几页，自己也成了风景中的一笔。夕阳西下，游人渐稀，我们信步至月沼边，但见池水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偶尔有归鸟掠过，搅碎一池霞光。待到明月东升，月影入池，与白墙黑瓦相映成趣。我们静立水边，沉醉久久不忍离去。

　　次日清晨告别宏村向黄山而去。车行渐远，回首望去，宏村在苍茫暮霭中宛如一幅未完的水墨画，朦胧而神秘。那位明代女设计师的身影，仿佛也融入了这片黑瓦白墙之中，守护着她精心设计的这片天地。

　　匆匆一游，所知自然肤浅。然其美丽令人心醉，其厚重教人沉思，其奇妙引人遐想。千年宏村，确是我的诗和远方。并非所有远方都需深入了解，有些地方只需惊鸿一瞥，便足以在心中种下一颗种子，随时间生长，终成一片不可替代的风景。而宏村之美，不仅在于它的水墨意境，更在于那跨越时空的女性智慧与力量，如清泉般流淌不息，滋润着每一个造访者的心灵。岁月悠然，然心魂一缕，早已系于那方山水之间矣。

　　如今四年已过，许多旅途细节早已模糊，唯独那些瞬间愈发鲜明：荷塘小桥上的合影，书院竹影下的漫步，南湖柳荫下的阅读，月沼边的天光月影。有时闭目，仍能看见那日的秋阳斜照在南湖上，鸭群悠然划开水面的模样。而更难忘怀的，是那位五百年前的女设计师——她用智慧与勇气，打破了时代的桎梏，为后人留下了这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