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坑:人物小记之二《牛倌客》

戴尔

<p class="ql-block"><b> 引 言</b></p><p class="ql-block"><b>自2025年7月在赣之源文苑推出《西坑:一座村庄的嬗变》文章之后,引发了老家乡亲和文友的共鸣,唤起了一代人对渐渐老去村庄的记忆和情感。更多的文友建议写一写村庄的乡亲,特别是那些有特点的父老乡亲。时光流逝,山乡巨变,带走了很多人和往事。</b></p><p class="ql-block"><b>上世纪80年代,我的老家南塘西坑,是个人口不足三百的小村庄,却有十余人在外有“正式工作”,这在附近几个村庄是享有盛名的。他们的工作单位遍布多个领域:有的任职于赣州地委组织部,有的在县人民医院行医,有的驻守县公安局看守所,有的扎根基层任公安特派员;亦有人投身地方企业,在赣州铝厂、赣南瓷厂奉献力量;还有人深耕教育,或当中学校长,或做小学教员,更有甚者远赴省城南昌发展;我的父亲与三祖父,则是在赣州市航运公司供职。在那个年代,这些有“单位”、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的“公家人”,每次回村都会收获满村的敬佩与羡慕。他们既是个人与家庭的荣耀,更是整个村庄的荣光。</b></p><p class="ql-block"><b>村里的日子,同样由这样一群普通而可敬的人撑起:当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的坊叔,守了三十多年大队岗位的潮叔,每日牵着牛群的牛倌客生叔,常常在水口榕树下卖“鲜人豆腐”(凉粉)的凤婶;懂得跌打损伤的我的祖父黑佬,替人问神消灾的“仙姑”婶婶,也有记着全村工分的会计艺叔,还有人称“赌王”的阿山哥……此外,村里做裁缝的、做泥水木工的、烧瓦编竹篾的,最早在赣州西河榕树蔸下撑船捞沙的,最早去泰和深山老林里学做土纸的,以及八十年代中期最早赴广东打工的……他们守着本心,善良质朴,勤劳务实;他们凭手艺谋生,靠本事挣钱。他们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却像浩瀚星空中的微光,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发热发光。正是他们的日常,凑成了村庄的烟火气,他们是村庄的长者和智者。</b></p><p class="ql-block"><b>时光流淌,老家这些日渐走远的乡亲,也日渐尘封在岁月的深处,乃至于淡忘的边界了。正是怀着这份崇敬,遂成《生产队长坊叔》《牛倌客》《凉粉婶》《祖父黑佬》《“仙姑”婶婶》《“赌王”阿山》《村庄里的启蒙老师》……之“西坑:人物小记”系列之文。人物小记,不为作传,只为叙事,为后来者留下些许文字。小记,以本真为骨,以艺术为饰,以白描简笔为形式,为日渐空寂的村庄画像留影,从而留住人物血脉,守住村庄风骨,传承乡土根脉。</b></p><p class="ql-block"><b>本期推出老家“人物小记”之二:《牛倌客:生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牛倌客:生叔</b></p><p class="ql-block"><b>大家都说,生叔是村子里真正的牛倌客。牛倌客不是普通的放牛郎,而是耕牛交易的中介人。这一行需要好眼力、好口碑,更要懂牛如懂人。生叔便是这般人物,他往牛市上一站,便是活招牌。</b></p><p class="ql-block"><b>据说,生叔的相牛术是祖传的。他常说:“相牛如相人,看形更看神。”一头牛从他眼前经过,他只需三眼看透:一看骨架步态,二看毛色眼神,三看牙口蹄形。他的手往牛背上一搭,便能估出斤两,误差不过十斤。</b></p><p class="ql-block"><b>“好牛要三宽三满,”他边搓草绳边对我说,眼睛眯成一条缝,“额宽、胸宽、尻宽;眼满、腿满、肋满。”说着用手比划,“后腿要比前腿高一拳,这样的牛拉犁才得劲。”</b></p> <p class="ql-block"><b>他最得意的是那年帮坊叔队长挑的一头水牛牯。那牛通体乌黑,额前一抹白星,性子烈得很,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生叔却不怕,他慢慢走近,嘴里哼着特有的调子,那牛竟渐渐安静下来,任他抚摸。</b></p><p class="ql-block"><b>“这牛是龙相,”生叔对坊叔说,“养好了,能顶两台拖拉机。”果然,那牛力大无穷,拉犁如履平地,还特别通人性,只听坊叔和生叔的号令。</b></p><p class="ql-block"><b>牛倌客的规矩多。交易成了,买方卖方各付百分之一的中介费,这叫“牛头钱”。生叔收钱是有原则的:病牛不中介,老牛不抬价,孕牛必告知。他说:“牛是庄稼人的半条命,昧良心的事做不得。”</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那年大旱,有个牛贩子牵来一头好水牛,出价极低。生叔围着牛转了三圈,突然掰开牛嘴细看,又摸了摸牛腹,摇头道:“这牛怀了崽,你不说实话。”那贩子顿时脸红,灰溜溜牵牛走了。后来得知,那贩子因欠债急需用钱,才出此下策。“牛倌客不仅要懂牛,更要懂人。”生叔说这话时,眼神深邃。</b></p><p class="ql-block"><b>1985年冬天,村庄两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体验了牛倌客赚钱的艰辛和不易。受雇主所托,十五岁的三弟和生叔十四岁的大儿子,把一头小黄牛从储潭经茅店西坑,翻山越岭,走了一天一夜,赶到吉埠买家时,又冷又饿。看见两个孩子迈着沉重而蹒跚的脚步,生叔只是笑了笑。</b></p><p class="ql-block"><b>后来,市场经济来了,拖拉机轰隆隆开进田野,耕牛渐渐少了。生叔的中介生意越来越淡,有时整月开不了张。但他还是每天去牛市转悠,和几个老牛倌客蹲在墙根下抽烟,说说往日的辉煌。</b></p><p class="ql-block"><b>坊叔队长去世前,生叔去看他。坊叔已经说不出话,却还用手指比划着牛角的形状。生叔握住他的手:“老哥放心,那头黑牯牛后来活了二十年,是寿终正寝。”</b></p> <p class="ql-block"><b>如今,赣南的牛倌客几乎绝迹了。生叔的小屋里,还挂着那根磨得油光的牛鞭,墙上贴着发黄的相牛图——那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宝贝。</b></p><p class="ql-block"><b>那年清明,有个年轻人特地找来,请生叔帮忙相一头种牛。生叔顿时来了精神,换上新衣,跟着去了。那天的他,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昔,仿佛又回到了牛倌客的黄金时代。</b></p><p class="ql-block"><b>“牛倌客可以消失,但相牛的手艺不能失传。”他回来后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画下相牛图谱,标注着每一个要点——这是他最后的坚持。</b></p><p class="ql-block"><b>秋风起时,生叔坐在门槛上搓草绳,嘴里哼着古老的相牛谣:“上看一张皮,下看四只蹄,前看胸膛鼓,后看屁股齐。”</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歌声飘过日渐空荡的村庄,飘向远山,那里或许还有最后几声牛哞,在回应着这个时代最后的牛倌客。</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