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大观园，林黛玉的修罗场

石桥

《大观园，林黛玉的修罗场》

《红楼梦》是一本用眼泪写就的书，一个字，一滴泪，写到最后，眼里的泪干了，流出的都是血。这么说吧，每次读“红楼”，就是一次和雪芹的隔世对视，我读懂了他的无可奈何，他看穿了我沉默不语。那一刻，我竟有了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感觉我就是曹雪芹，草庐黄昏，烟雨人生，以情为媒，泣血为墨，一支笔写尽天下欢爱。只是不知道，林妹妹在哪里。

雪芹用泪写书，惜墨如金，吝啬到让人喉堵。写夏日，“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写秋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写人物，极备简约，委婉得叫人心疼，短短几句，传神入骨，犹如灯照人影，心性尽现。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史湘云“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黛玉宝钗是“红楼”整部书中着意刻画的两个女孩子，用笔最多，分量最重。脂砚斋说“红楼”女子有一个排行榜，正册副册又副册，一百零八个女孩子。正榜十二人，黛玉为首，这便是金陵十二钗的由来，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判词，其他人单独写，黛玉和宝钗放在一起，共享一个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停机德”暗喻宝钗，这里有一个典故，说的是东汉有一个叫乐羊子的小青年，在外求学，数年未归，某一天，忽然想媳妇了，不请假跑回家，媳妇见了，丢下手里的织布机，教育他说，读书和织布一个道理，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你这样子，长大了没出息，怎么好？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典故暗合了宝钗的性格。“德”这个字，“红楼”中特指薛宝钗，是她的标签。薛林二人，甚至十二钗中，宝钗最符合封建女子的道德标准。宝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要以贞静为主。又说女孩子认识不认识字，会不会写诗，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要会做针线活，一个女孩子如果看了《牡丹亭》《西厢记》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变坏了就不好了。宝钗规劝宝玉要认真学习，天天向上。她说男孩子要以功名为重，把心思都放在仕途经济上，别成天和女孩子鬼混。

林黛玉恰恰相反，她从未劝过宝玉读书学习，黛玉宝玉一个德行，反对的是经济仕途，追求的是人生自由。黛玉骨子里看不起读书人，对读死书死读书，热衷功名的书呆子深恶痛绝。林妹妹是个浪漫主义者，和李清照相似，寄情于心，不求拥有，但求爱过。这一点就比我强。

“咏絮才”暗喻林黛玉，这里面也有一个浪漫的典故，讲的是东晋大才女谢道韫作诗咏雪的故事。谢才女出身名门，她是“淝水之战”的总导演谢安的侄女，也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媳妇——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的娘家婆家都是显赫一时的大家族，有才有背景，不闹出一点动静来，对不起才女的名头，人生的起跑线，谢道韫画在历史的最前沿。

东晋是个奇葩朝代，皇帝不像皇帝，大臣不像大臣，从建国开始，权利就掌握在大臣手中，什么王导桓温谢安庾亮，轮流坐庄，谁上台谁欺负皇帝，美其名曰“王与马共天下”，如此悲壮，坚持一百年，实属难得。历史最爱开玩笑了，东晋就是一个笑话。言归正传，《世说新语》中有个故事，说某年的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南京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堆金砌玉，这就激起了谢安的兴致，喊来侄子侄女，一大群人围炉而坐，煮茶谈玄。谢安说，这个雪下得好啊，我们写诗，你们说好不好？小侄儿谢朗先说一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就看不起他，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对照来看，谢道韫这一句更具美感，确实有点真材实料，才女之名，未可负也。谢道韫看不起书圣的儿子，她嫌他不懂浪漫，除了书法好，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一窍不通。才女遇上草包，徒叹奈何。

曹雪芹把林黛玉比作谢道韫，目的自然是彰显她的诗情和才气，或者是借此激讽贾宝玉，毕竟海棠社几回写诗，他都是最后一名。我觉得有这个意思在里面。“红楼梦”有“诗魂”一语，说的是林黛玉才思敏捷，诗作得很好。这个评价很高，古今诗坛，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王维是诗佛。雪芹笔下，黛玉是诗魂，夸赞她呢，还是怜惜她？由此可以断定，金陵十二钗，雪芹最看重的还是林妹妹。难怪脂砚斋评书，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酸味儿。

周汝昌先生怀疑这位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的原型。如此来说，脂砚斋一定知道林妹妹的原型是何人了，长得好看不好看，大眼睛小眼睛，手指粗了细了，你咬她的手指的时候，她笑起来什么样子。

读书至此，我有了一个大胆想法：薛林原本同根一体。薛宝钗和林黛玉是一个人的两面。雪芹借黛玉宝钗的命运，表述一个人的一体两面：冷和热。黛玉体弱怕冷，贾宝玉就说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黛玉也说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就吃药。宝钗正好相反，她患的是热毒症。宝钗说，我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子热毒，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一个和尚给我一个方子，吃了倒有些效果。黛玉宝钗二人吃的药也是针锋相对，反着来。林黛玉吃的是人参养荣丸，人参性热，是虚寒症的补品，一般人吃不得，吃了反而坏事，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就是人参吃多了热死的。黛玉小小年纪，却以人参做药，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宝钗吃的药，名字听起来就很恐怖，叫冷香丸。这个药配制起来很麻烦，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白梅花蕊十二两。”炮制也很繁琐，书中这样写:

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还要雨水这日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霜十二钱，小雪这日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若不是雪芹糊弄人，就是那个开方子的和尚是个神经病，不管疗效如何，想凑齐这些东西，要等到猴年马月，只好求神仙佛祖保佑了，万一小雪这日不下雪呢？总而言之，这个药给人的感觉是寒彻入骨。

这就是说，两个人互为因果，相互表里，谁都离不开谁。林黛玉的另一面是薛宝钗，薛宝钗的另一面是林黛玉，相互纠缠，不可分割，所谓冷热之间，便是人生。

雪芹从来不说人性的善恶，雪芹笔下的坏人，是读书人眼中的坏人，不是雪芹眼中的坏人。比如尤氏姐妹，常眼观之，二人身上带着几分红尘味，不是善良之辈。但是，尤二姐嫁给贾琏后，初为人妻，一改往日做派，敬上爱下，恭顺谨从，进退有节，把王熙凤都比下去了。尤三姐是红尘女侠，敢爱敢恨，可惜遇人不淑，爱上了柳湘莲，始乱终弃，只能用死来明志，叹叹。

读这段文字，叫人五味杂陈，不知如何评判。雪芹的文墨下面，对每一个人，同情有之，赞赏有之，唯独没有批判。不以善恶相看待，这是雪芹的初心。

人性是复杂的，不能单凭善恶来论之。

再说判词的最后两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两句说的是黛玉宝钗的结局，一个上吊死了，一个埋在雪地里冻死的，很悲惨，很痛苦。高额续本设计的结局，绝对不是雪芹的本意，黛玉不会那个死法，更不会“焚稿断痴情”。

是的呀，人啊，一旦动了情，入了心，即便死，也是万难断掉的。

六根之外，还有一根，叫情根。这是我说的。

我不看续稿，就是这个原因。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死，这里我不想说了，太悲伤，换个话题吧。

“红楼”中有三回文字描述非常精彩，一个是秦可卿死后，宁国府大办丧事，王熙凤放开手脚，着实威风了一把。另一个是，大观园建成后，贾政强拉着宝玉和几个帮闲文人进去逛园子，试才题对额。那几个文人拍起马屁来，实打实的水平高。最后一个是元宵节元妃省亲，预示贾府一个悲惨的结局。这三回不论在内容文字及写作风格上，皆同书中其它回目不同。雪芹用尽各种夸张手法，极尽辞藻优美华丽，写尽了贾家荣宁两府的豪奢尊荣，从史太君到贾珍，再到王熙凤贾宝玉，以至于两府中大大小小的奴仆丫头们，可谓是一门两府，人人穷奢极欲，个个贪婪成性，只知道一味的享乐，不知道末路已来，日近黄昏了。

住在黑油大门后面的那位大老爷贾赦，老之将至，本性难改，一味地贪财好色，逼杀石呆子，为的是夺取那几把破扇子，可恶至极。一面又色眯眯地盯上了贾母的丫鬟，那个叫鸳鸯的姑娘，用尽各种手段，就想娶回来做小老婆，事不成，而贼心不死，花八百两银子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放在炕头上，这才心满意足，丑态百出，老不正经，可恨至极。另有一段文字，写贾珍贾琏兄弟俩调戏尤三姐，不想反被尤三姐调戏了，文字极为精彩，读之却让人冷汗淋漓，大气不敢出，隔夜饭都吐出来了——这是南方哪个地方的俗语？雪芹笔下荣宁二府老爷们的嘴脸如此的丑陋可恶。不过，这也是一面镜子，以一而知全，贾门二府中的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可恨又可悲。

这三回之外，其它回目虽也写了两府的飞扬跋扈、骄奢淫逸，但还没有到如此疯狂的地步。雪芹特意浓墨重彩地描写贾家为秦可卿大办丧事、修大观园、元妃省亲这三件大事，为什么呢？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后面贾家的败落设下一个伏笔？如果为这个，似乎没必要下笔如此隆重，反闹得前后风格不一。这三回在整部书中，显得比较突兀，我的想法是，若没有割舍不下的情缘，就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红楼”总体贯穿一个宗旨，就是故事一脉发展，前后照应，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比如写秦可卿的死，埋下梦托凤姐二事的情节——或者后面还有别的事:比如因为秦可卿的死，导致贾府一门的彻底败落。原稿已失，无从得知，这是最大的遗憾，雪芹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元妃省亲一节埋伏元妃之死。贾元春大概是被人逼着上吊自杀的。书中也有暗示。浓墨重笔描写大观园，甚至写到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细致如此，不是常规笔法，或者别有寓意，还需详参。这个也是“红楼”的精彩之处，影响到今天的园林科学。第八十回，宝玉因贾迎春已经出嫁，薛宝钗搬出去住，园中尽显萧条，这一日宝玉拄着拐杖一路徐徐行来，但见草木萧瑟，落叶遍地，便要掉泪。冯其庸先生考证，接下来的第八十一回，便要写到贾宝玉也要搬出去住了，这些笔墨，预示贾家败落的开端。之后便是探春惜春姐儿俩的出走，一个出嫁，一个出家。

“红楼梦”，一部人生大剧，即将落下帷幕，叫人欲哭无泪。

这时候，天上人间的大观园中，只剩下林黛玉一个人了。孤月空悬，风高露冷，林妹妹孑身一人，看落花如雪，观流年似水，何等的惨烈啊！

雪芹写贾府修这么一个美轮美奂的大园子，他的真实用意，不会是因为元春省亲，他是设下了一个修罗场，让黛玉住进去，让宝玉住进去，让晴雯——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子，也住进去，然后又让她们一个个离场，最后只剩下林妹妹一个人，凄风冷雨，孤独死去。就是说，大观园是雪芹特意为黛玉修的一座墓场。

大观园中那么多姑娘，唯有林妹妹一个人葬花，一个人唱一曲腐骨蚀髓的《葬花吟》，到底为什么呀？雪芹竟然安排宝玉出场，陪在林妹妹身边，看落花流水，心肠欲碎，从繁华到荒凉，终于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林妹妹葬的不是花，她葬的是她自己。

她就是一朵千娇百媚的红莲，枯萎了，凋零了，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此身陷沟渠。

林黛玉必须死在大观园。这是雪芹的本意，也是他献给林妹妹最后的祝福，为他自己，也为他（为我乎？）心中那个割舍不下的女子。

我的意思是，倘若没有秦可卿的死，就没有元妃省亲，没有元妃省亲，就不会有大观园。如果没有了大观园，林妹妹的芳魂归向何处？呜呼，大观园不是花园，它是林黛玉的修罗场。

林黛玉前世是一株绛珠仙草。

是草，就该有一个落根的地方。

大观园也是一个凄风冷雨下，孤零零的花冢。一层含雨的月光，守望着那颗星子。大观园里葬的不是林妹妹的肉身，而是她的香魂。

星子啊，香丘啊，大观园啊！

（2022年10月24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