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土地(第四十二章)

重阳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u>图片:来自自拍相册</u></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u>作者:重阳</u></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u>美篇号:55007580 </u></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第四十二章</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重阳离开沿河湾到大贾村上学的这一年,沿河湾村停了四十年的集日终于恢复了,热热闹闹的三八大集又赶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从沿河湾的三八大集被撵散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四几年那会儿,鬼子闹腾得凶,隔三差五地跑村里大集上来搔扰抢东西伤人,搅得老百姓们不得安生。没办法,为了不招来鬼子的搅扰,马姓族长马洛纲和陈姓的大辈陈老水把赶集摆摊儿的商贩和来赶集买东西的人们撵走了,搁不住一集一集地集集撵,终于把集撵散了。在集日中断的四十年里,大集曾经的辉煌一直是老人们始终乐于津津乐道的话题。说是那时候集市之大到谁谁家现在盖房的地方,村外某某块地块儿的空地儿上都停满了方圆百八十里范围内赶来的大牲口车。为了赶集,有的大买卖家甚至头一天就坐着车把式摇着大鞭子赶着的大车来了,提前住进了大车店里。</p><p class="ql-block"> 实行联产承包以后,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村迸发出了饱满的激情和四射的活力,立大集的呼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响。今年,大集终于又立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再起大集的消息,让古老的村庄沸腾起来,传遍了周围的四邻八村,它们也跟着沿河湾的频率震颤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一个冬日的傍晚,重阳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一进屋,马玉霞就高兴地告诉孙子,说:“今过晌午你爹来了,给咱送票来了,沿河湾要立集了,立集唱大戏!”</p><p class="ql-block">麦子也很高兴,因为马玉霞要去看戏,她就得骑车子驮着她娘去。麦子满心欢喜,说:“你们村立集唱戏,你去不去?”马玉霞不满地白了大闺女一眼,说:“他们村?那不也是俺们村啊?!”</p><p class="ql-block"> 重阳看着他奶奶手里一摞儿不算太厚的红票,不情愿地说:“俺爹来了?怎么也不等俺放了学再走?”马玉霞忙说:“天黑得早,哪能等得了你散学?再说了,你爹还得上你姨奶奶她们村,给你姨奶奶送票去哩……”</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给他姨马玉珍送票去了,一样地都是村委会发行的红票。</p><p class="ql-block"> 往年,收秋种麦忙完,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总算有了闲暇,有的村里就琢磨着请戏班子搭台唱戏了。谁家村里唱戏,那谁得多买下优惠供应本村人的红票,在大戏开演前的几天送到亲戚朋友家里并盛情地邀请来看戏。回到家里还得好好掂兑哪天都有谁来,还有忘了通知的没有,来多少人,带不带孩子,这几天做什么好吃的。</p><p class="ql-block"> 对于婆家村里立集唱戏,大闺儿的心里是矛盾的。平日里自己怎么都可以,穷日子穷过,但有客人要来,那得小心地盘算好安排周到,恐怕短了礼数。马满山驮出去一袋麦子换回了一袋85的面,大闺儿修好了漏风的风箱也做好了做饭的准备。当大闺儿去娘家核定来看戏的人数和日子时,她爹王四壮当着大闺女的面儿就跟家人说了:“一张票也不用准备,娘家这么多人,给谁不给谁?谁想看戏谁自己买票看去,大闺儿也不用准备饭。戏台子搭在村东北生产坊的大院里,离大王村比到大闺儿家都近,看完了戏都回自己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重阳终究是没有去看戏,各科的课程都很紧,他是不会因为看戏去跟老师请假的,立集唱大戏的盛况是后来听他奶奶马玉霞讲给他听的。马玉霞爱看戏,她给孙子连说带比划地讲起了评剧《杨八姐游春》。</p><p class="ql-block"> 大戏演得很火爆,一天三开箱,仍然是场场爆满。哪承想,戏刚演了两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却阻断了人们看戏和赶集的路。设在生产坊的戏台下观众寥寥可数,刚刚热闹起来的大街上随即冷清了下来,摆摊的和买东西的人比昨天又少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办?复立大集可不能功亏一篑,再说社员们手里可还攥着不少红票未花完哩!重打锣鼓重开戏,再请戏班子,多唱几天,跨两个集日,村委会拍板了。大雪停了以后,戏园子里又热闹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街上的积雪清理到村南的三角坑里去了,大街又变成了大集。从东头到西头,卖服装鞋帽的,卖生活日用品的,卖蔬菜肉类副食的,炸油条的蒸包子卖切糕的,人流熙熙攘攘,连笑声都透着欢快和满足,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繁荣的经济突飞猛进地发展,平时冬日里街边上晒太阳的陈二普都感叹道:“看人家卖衣服卖布的妇女们,一手摁弄着计算机一手数着钞票,真是变了天地跟过去大不一样啦……”</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以后,做豆腐的马满山在集日那天又兼做起了豆腐脑。豆腐脑摊位设在西头他表舅陈端午家临街的门台子上,与旁边的缸炉火烧搭起伙计成了搭档。谁知道,他用大骨汤浇就的白嫩豆腐脑与安平特有的外焦里嫩的缸炉火烧裹肉竟成了大集上人们争相占座享用的美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开始做豆腐是在他盖房建起的新院里。就在儿子重阳在大贾村上学沿河湾立集的这一年,马满山盖了新房。重阳星期天再骑着车子回到沿河湾的时候,直接骑进了有些陌生又充满了希望的新家。帮着满山盖房,贾大园跟满梁、麦子还有二丫去了好几天。房子盖好后二丫从沿河湾回来了,她说侄子重阳,你就是“一歪屁股就坐了江山”。</p><p class="ql-block"> 去年贾满梁在长屯窑上干了半年,但工钱一直迟迟未结。头马满山盖房前,贾大园找二儿子商量,说:“满梁,你哥盖房准备拉长屯窑上的砖,你那半年工钱窑上也且子里结不了。要不这样你看行吧,那工钱咱也不要了,让你哥拉成砖使着盖了房,咱也算帮了你哥,你看行不?”贾满梁还没说话,贾大园又补充道:“你跟小娥商量商量……”门帘一挑,正在外间屋和面准备擀面条的满梁媳妇撩帘进来,说:“爹,不用跟俺商量。俺哥盖房,那砖就让俺哥拉了吧。”</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今年三十二岁,从去年他就没闲着,跑腾着从衡水买回来红松木做梁檩,从长屯窑上拉回了青砖作戳斗砖挂面,用自己烧的红砖打了地基,和兄弟贾满梁打的土坯做墙里子,由乡亲们攒忙盖起了四间新房。新房盖成后,陈二普书写并由能工巧匠雕刻了的花砖镶在了屋檐的大水沟下面。雕花的青砖水沟上正楷字从西到东排列,“壹玖捌叁年”五个字迹苍劲有力。</p><p class="ql-block">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春节,重阳回来了,在沿河湾过的年。端起大年三十的熬肉菜,马满山说:“这是咱们在新家里过的第一个年,也是重阳回来过年的第一年。”马满山又问儿子重阳:“你不在家过年有几年了?”重阳不明就里,低头吃着,说:“六年了吧?”“七年!”马满山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你不在家过年已经有七年了。”</p><p class="ql-block"> 腊梅好奇地问:“哥,在咱奶奶家过年好还是在咱家过年好?”不提还好,这一提念起来,重阳又想起了爷爷奶奶一家人,好一会儿才说:“不……不知道……”大闺儿有些生气,说:“什么叫‘不知道’哇?要是你叔不娶媳妇儿,你就还不回来呗?!”</p><p class="ql-block"> 重阳不明白他娘话里的意思,直愣愣地说:“俺叔去年娶了俺婶子以后,俺不也在俺奶奶家又过了一个年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在忙着地里农活儿的同时,时常抽空儿套上牲口车从地里拉回白土,垫着仍是大坑的院子。马满山心里盘算着,抓紧垫好院子,等过上几年土层往下沉一沉垒上墙头,甚至说得再远一点,盖上配房东屋子挎大门。然而,理想是丰满的,但现实是,新宅院真的像他心中想象的样子一样有模有样的时候,包括连填平过道里的大坑都算上,马满山又用了七年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现在,大过道里新房东墙边是拉土夯实了的土坡,坡下就是通往村南地里去的道路,在没有填平垫好之前就是排水的沟壑。马满山把盖房剩下的五垛红砖整齐地码在了墙边上,以备今后有用。这红砖的码放是有规矩的,四块儿砖一组,每层四组呈佛教的卍字型排放,所以每层十六块,再码放八个高,最后算上顶上压心的那八块,正好每垛贰佰块砖。</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没有想到,他这无意中垛在墙边的砖垛儿后来竟然成为了中流砥柱。</p><p class="ql-block"> 重阳终于考上了片里的重点中学——后庄中学,直到去学校报到的时候,他才知道学校的全名原来是叫做安平县第二中学的。重点中学的学习是紧张的,时间安排上很紧,算上早晚自习每天十节课。重阳终于趴上了真正的课桌,带抽屉斗的那种,再也不用担心桌子斗里的书包会掉落出来。升入初中以后,重阳又恢复了他的原名马重阳,在这课间时人声鼎沸的学校里,没有人会在意他姓贾还是姓马。</p><p class="ql-block"> 入学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个星期六的下午,照例是下了一节课后,马重阳便迫不急待地骑车子从学校一路飞奔回来了。前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路上还有不少泥水洼,所以一路上他是小心翼翼地骑回来的。</p><p class="ql-block"> 进了自家过道,马重阳看见父亲马满山正在新房东墙外街边的陡坡下用瓦刀一块一块地清理着红砖,把砖从泥里扒出来戗净上面的泥土扔到坡上边。看儿子回来,马满山手拄着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平静地说:“撂下车子跟我一起拣砖!”</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虽然面色平静,但掩盖不住脸上隐约的疲倦。</p><p class="ql-block"> 马重阳从窄窄的沟坡上小心地推着车子进入没有院墙和大门的院子里,他娘大闺儿正在横跨东西的铁丝上晾晒两床满是泥土的被子,大闺儿一边手持柳条儿抽打着被子一边嘟囔着:“这可还是新被子哩,让你爹给摁进水里了!”当随着母亲的报怨慢慢地变成少有的夸奖和感慨时,慢慢地马重阳听明白了:原来就在他和同学们笑闹着把宿舍里的水向外淘的那个雨夜,他的爹娘正在濒临绝望并又不甘放弃中与老天抗争着挖土挡水,保卫着这个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家。</p> <p class="ql-block">  暄嚣了一天的后庄中学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下了晚自习,马重阳回到自己的平房宿舍,洗漱完毕,把盛着牙缸肥皂的洗脸盆放在大通铺自己枕头下的那一部分。像蛤蟆吵坑一样的打逗嬉闹随着窗外班主老师的一声吆喝,归于了平静。</p><p class="ql-block"> 天闷得厉害,宿舍里热得厉害,学生们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半夜里,轰隆隆的雷声响起,突然下起了大雨。窗外的雷雨声越来越急,大雨伴着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急切地拍手声倾盆倒下。突然,瞬间亮起的闪电照亮了整个世界,窗外菜畦里老师种的葱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雨打在水面上,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似箭般的急雨打上去后溅起来的,水面上腾起一层白色的烟雾。</p><p class="ql-block"> 暴雨一直持续地下着,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在一个又一个闪电照亮外面的瞬间,终于有人看清楚了,操场上整个成了一个水的世界。宿舍里的人在这风雨声中半梦半醒,有同学起来准备去厕所,就在跨过枕头下床时却一脚踏进了水里,“嗷”地一嗓子,把其他人都给从梦中惊醒了。宿舍已经进水了,洗脸盆和拖鞋有的已经漂到室外很远了。雨稍小点儿的时候,邻近宿舍的同学已经有人开始趟着约小腿肚子深的水找自己的洗脸盆去了。马重阳他们宿舍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同学们用洗脸盆向外淘水,摇着自行车脚蹬子用车后轮向门外甩水,一时间睡意全无。</p><p class="ql-block"> 与马重阳宿舍里热闹喜庆的场面恰恰相反,此时沿河湾他的家里却是另一番近乎于绝望和悲壮的场景正在上演着。</p><p class="ql-block">沿河湾的雨刚开始下的时候还不是很大,但伴随着后来的一连串的闪电撕破黑夜的幕布,紧接着几声炸雷在头顶响起后,一阵急雨从黑暗里倾泄下来。已经没有了点数,像是有人从天上用瓢泼下来的。</p><p class="ql-block"> 马满山一骨碌身从炕上爬起来,其实他刚把石头从豆腐架子上吃力地搬下来睡下不一会儿。他从堂屋拽起一个化肥袋子顶在头上,绰起放在门台儿外的铁锨冲进了黑夜里的风雨中。大过道里从北边来的水汹涌着向这边冲来,冲刷着离房基还有一段距离的土坡并裹挟着他从地里拉回的白土向村南地里奔流而去。</p><p class="ql-block"> 风雨中马满山披在身上的化肥袋子早就丢了,雨水浇在身上头上根本睁不开眼睛。他在水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走去,查看着水势并想就地挖土挡住越来越急的水流。但是,连试了好几锨,好不容易挖起的泥土在按在水里的一瞬间就被冲走了。他又返回头来急切地挖土填埋坡口处被水冲出的大沟,但他挖土培土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水冲走泥土的速度。雨越下越大了,大闺儿也拿着铁锨冲了过来。风雨声也越来越大,马满山根本听不清妻子在喊什么。新培的泥土瞬间被泥水冲走,冲刷出来的大沟正在一点一点地向房基逼近。</p><p class="ql-block"> 害怕房子倒了把人砸在里面,大闺儿又返回屋里叫醒睡梦中的腊梅一起来到大街上,腊梅披着塑料布远远地站在那里在风雨中瑟瑟。过道东侧的邻居也起来了,他们也承受着同样的灾难,并不屈地抗争着,挖土挡水保护自己新盖的房子。不过,他们那里还好,他们的房子比较靠里,有一小块的庄基是留作将来盖柴禾厦子屋用的,所以冲刷出来的大沟离他家的房子还远一些。</p><p class="ql-block"> 狂风刮得大榆树簌簌作响,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汹涌的流水冲刷着泥土离房基更近了。大闺儿一手拉着女儿腊梅,向马满山喊着,她的声音里透着绝望:“他爹,闪开那儿吧,可别砸着你……那房咱不要了……”</p><p class="ql-block"> 大闺儿的嘶喊声迅速被风雨声淹没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又一个霹雳照亮这个世界的一瞬间,马满山的胸腔里迸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靠墙边上放着的一垛垛砖推倒,推进了仍在步步逼近不肯罢休的滚滚洪流里。马满山没有停下,他飞奔着跑回屋里,从炕头放着的炕桌上拽下两床被子抱在怀里踉跄着跑向水沟,连被子一起扑在了倒了的砖堆上,扑倒在了泥水里……</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雨似乎小了些,老天爷终于开眼了。风也停了,稀稀沥沥的雨滴蹦哒着落下来,从树叶上淋下来的大水珠儿一滴一滴地落进水里,在寂静的黑暗里发出吧哒吧哒水泡破裂的声音。马满山疲惫地坐在水沟的堤坡上边,他想抽支烟,便伸手从衣兜里摸出烟和火柴,谁知这烟和火柴却早已化成了一摊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以后的日子里,马满山又烧了第二个红砖窑,并用从这窑里出出来的砖盖了东配房垒上了院墙。院子里一部分地用铁锨翻成菜畦儿,一年四季种着时令蔬菜,后来又种了香椿树、核桃树和柿子树。春天掰几把儿紫红色的香椿芽,不用调拌,直接把一簇放进嘴里,嚼一嚼就能唤醒重阳记忆里的乡愁;入冬时,窗台前高高的枝头上挂着几个摘剩下的火晶柿子,在飘着雪花的风中摇曳,被喯啄着围着一群家雀。</p><p class="ql-block"> 而那个雨夜,马满山把砖垛推倒在了水里抱着被子扑倒了进去,后来,他儿子马重阳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他父亲作出的一个壮举,至少对于他们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9月1日稿</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马向男,笔名重阳,河北省衡水市作协会员,安平县作协会员。</p><p class="ql-block"> 有文章发表在《安平文学》《衡水文学》《衡水晚报》等刊物和《西散原创》文刊《二月兰》媒体平台、银河悦读中文网和中国诗歌网等媒体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