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花开

秋荷听雨

　　老院的葡萄架下总渗着股潮气，尤其到了盛夏，墙根的青苔能润得发亮。80多岁的老奶奶就住在院南面那两间新房里，房子是老奶奶孙子特意给翻新的，门框上的对联褪得只剩浅红印子，门帘却总洗得干干净净，青布底子上绣着朵不显眼的凤仙花——那是她年轻时自己绣的，针脚早被岁月磨毛了。

院里我们这群半大孩子都叫她太太，在我们这儿太太就是曾祖母。每天放学总爱先往太太门口凑。不是为了她偶尔给的糖块，是盼着看她窗台上那排凤仙花。从初夏开始，绿莹莹的枝叶间就冒出花苞，先是怯生生的粉花开了，接着是热烈的红花，后来连紫莹莹的也开了，像把彩虹剪碎了撒在花盆里。

“这叫指甲花。”太太常搬个小马扎坐在花旁，手里攥着个小瓷碗，慢悠悠地往碗里捣凤仙花。她的手很皱，指关节有些变形，却稳得很。我们围在她身边，看她把捣碎的花瓣裹上点白矾，再小心翼翼地敷到我们的指甲盖上，用麻叶裹好，系上细细的棉线。“等明天早上拆了，指甲就红通通的，好看。”太太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老人才有的温吞。 我们信她的话，第二天早早醒来就拆麻叶。果然，指甲尖儿都染成了淡红色，像抹了层胭脂。我们举着爪子到处炫耀，太太坐在门口看着，嘴角会微微翘起来，眼睛里的光比窗台上的花还亮。

凤仙花花期长，能开整整一个夏天。到了初秋，花瓣落了，枝头上就结出一个个小小的绿果子，像缩成一团的小灯笼。我们总爱去捏那些果子，软乎乎的，一捏就炸开，黑色的小种子能弹出去老远。

太太见了，总会轻轻拍掉我们的手：“别捏，等熟了才能摘。” 后来才知道，太太是怕种子弹走了，明年就没花种了。每年果子刚有点发黄，她就会搬个小凳子，戴上老花镜，一个一个地把果子摘下来，放进一个旧铁盒里。铁盒是方形的，表面的漆掉了大半，边缘有点生锈，却是太太的宝贝。她把铁盒藏在抽屉最里面，每次拿出来都要先擦一擦盒面。

有一回，我趁太太不注意，偷偷打开了那个铁盒。里面除了装凤仙花种子的纸包，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徽章，笑得很精神。“那是太太的儿子。”旁边的大孩子悄悄告诉我，“去抗美援朝了，没回来。”

　　我才明白，为什么太太那么宝贝这些凤仙花。她总说，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凤仙花，每到夏天就跟着她在院子里种，还说等他长大了，要种一院子的花给她看。后来儿子真的长大了，却穿上军装走了，走的时候，家里的凤仙花正开得热闹。他跟太太说：“娘，等我回来，还陪您种指甲花。”

可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儿子走后好久没消息，再后来等来的是一个烈士证书。太太哭着闹着要去朝鲜找儿子。后来儿媳改嫁了。太太没拦着，只是把牙牙学语的孙子接回了自己身边。那时候太太年轻，家里地里一把好手，还有点烈士补贴，就这样把孙子拉扯大。孙子也有出息，当上了大队会计。但是太太唯一心里过不去的就是再没见到儿子，太太想儿子了，就去大队部哭着要儿子，哭过劲就带着孙子去院子里种凤仙花。

　　孙子慢慢长大了，上学、工作、娶妻生子，家里的人越来越多，说换个新院子。可太太不肯走，说老院住着习惯，说窗台上的凤仙花离不开她。孙子拗不过她，只能把老房子翻新，太太依旧种她的凤仙花。

见过太太孙子的人，都说他很温和，和他爹很像。孙子也常常去看窗台上的凤仙花， 跟太太说：“奶，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还好。”太太就会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是啊，你爹要是在，肯定也喜欢。”

每年夏天，太太还是会种满一窗台的凤仙花。红的、粉的、紫的，开得热热闹闹。她还是会给我们染指甲，还是会在果子熟之前就摘下来，放进那个旧铁盒里。只是后来她的腿不太方便了，不能常坐在花旁，就搬个椅子靠在门口，远远地看着那些花。

有一年秋天，太太的身体差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那天我放学路过，看见她的孙子正蹲在窗台下，小心翼翼地摘凤仙花的果子。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怕碰坏了什么宝贝，摘下来的果子也放进了那个旧铁盒里。“奶奶说，明年还要种。”他抬头看见我，笑了笑，眼里有点红。

后来，太太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是深秋，院子里的凤仙花早就谢了，太太最后几天隔着玻璃看见院里的杏树叶红了，她说“树也开花啦。”孙子把那个旧铁盒给她带走了，也带走了那些凤仙花种子。

第二年夏天，我以为老院的窗台上不会再有凤仙花了。可没想到，初夏的时候，太太的孙子又带着几个花盆，把凤仙花种子种了进去，就种在太太以前种的地方。 没过多久，绿莹莹的枝叶又冒了出来，接着是粉的、红的、紫的花，像往年一样，热热闹闹地开了一窗台。路过的人看见，都会停下来多看几眼，说这花真好看。

我知道，这些花是太太的念想，是她等了一辈子的牵挂。她总说，凤仙花开的时候，儿子就回来了。老院的葡萄架下还是渗着潮气，可窗台上的凤仙花，每年夏天都会准时开。风一吹，花瓣轻轻晃，像在说着什么悄悄话，又像在等着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