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永记

大弓

师恩永记

大弓

有一种情感，如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穿越岁月的尘埃，在心灵的河床愈显澄澈；有一种力量，如一束穿透云翳的光，照进幽暗的角落，让蒙尘的梦想重新闪烁。不惊天动地，却在无声处塑人魂魄；没有鲜花掌声，却在回眸时令人泪湿衣襟。师恩，一粒被时光反复摩挲后愈发光亮的种子，在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第一次见到老师，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时的我瘦小倔强，像一粒草籽，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口。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接过被我攥得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冲我温和地一笑。那一笑似春夜里悄然绽放的玉兰花，不动声色却香远益清，让我瞬间笃信，这间陌生的教室将是我生命中最安全的港湾。后来我才明白，老师走下讲台的那一刻，是把威严轻轻放下，将一个弱小的灵魂轻轻托起。

课堂上的老师，像一簇永远跳跃的火苗。粉笔划破空气的声音，是火舌舔柴的噼啪；黑板上的算式符号，是火光映出的星图。枯燥的定理、拗口的古文、冗长的演算，在她和颜悦色的讲述里宛若一群小精灵，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钻。她从不简单地告诉你“正确答案”，而是把问题抛回。她说：“我要你们带着问号来，带着更大的问号去，最终让问号长出翅膀。”于是，我们在一次次面红耳赤的争辩中学会了质疑；在一次次推翻重来的草稿里学会了坚持。老师把火种放在我们掌心，点燃了我们心灵的荒野。然而，那次中考我还是考砸了。考试卷上大片的红叉像烧红的烙铁，把我的自尊烫得嗤嗤作响。放学后，我躲在教室的拐角处涕泪俱下。老师找到我，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静静地陪我坐着。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她把我攥得紧紧的拳头掰开，将那团攥皱的卷子一点点抚平，轻声说：“卷子可以揉皱，未来不可以。”那一刻，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冲垮了连日来积攒的所有委屈与自责。老师擦去我脸上的泪，指尖粗糙却温暖。她没有严苛我“下次一定要考好”，只是问我：“想不想吃一碗锅出溜？”那块香得醉人的锅出溜混着眼泪咽进肚子，竟是我年少时光最为馥郁的滋味。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群离巢的鸟儿飞向山海。老师却留在原地，把讲台擦得明亮，把黑板油得漆黑，迎接下一批雏鸟。我偶尔回去，看见她鬓角又多添了几绺白发，像粉笔沫落在黑夜里。我想替她拂去，却没敢。老师笑了，说：“别替我难过，这是时间颁发给老师的勋章。”她把我们的毕业照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一届又一届，像把不同的季节夹进同一本厚重的书里。我们曾是她课堂上的风景，她就是我们此生的坐标。

再后来，我去过许多座城市，见过许多张面孔，也曾在深夜的地铁里被拥挤的人潮推来搡去，在凌晨的办公室被编辑不完的稿件逼迫到崩溃。当我快被世界磨平棱角时，脑海里总会响起老师在讲台上说过的话：“人要像树一样，风吹过时弯腰，风停了再站直，但根永远不动。”于是我学着在地铁里稳住呼吸，在电脑前挺直脊背，把每一次挫败都当做一阵风。

如今，我也成为别人眼中的“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双渴望知识的眼睛，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甚至粉笔在黑板上打滑。当我瞥见一个新生紧张得几乎把头埋在课桌下时，我鬼使神差地步下讲台，轻声问：“用老师帮你把书翻到那一页吗？”话一出口，时光恍若重叠了：若干年前那个在教室门口手足无措的瘦小身影，与眼前这个孩子，像两枚被命运摆成镜像的棋子。那一刻我明白了，师恩不是一条单行线，而是一根接力棒，被一双手交到另一双手中，而温热从未冷却。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起老师最后教的那节课。没有课本，没有习题，她只是鼓励我们看窗外的云。她说：“将来你们也会遇到很多阴天，记住今天的云有多白，风有多轻，然后带着这份晴朗走下去。”如今我已走过乌云压城，走过万里晴空。每次心被雨水泡得发胀时，我就抬头寻找一朵云，想象它就是我曾经看见的那朵。它隔着岁月向我飘来，像一封没有地址却能准时抵达的信，告诉我：来路有光，去处必然也有光。

原来师恩这样轻，轻到一次走下讲台、一碗锅出溜、一句“带着更大的问号出去”。师恩又那样重，重到我们用一生去衡量，用一世去偿还。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散在天涯的我们串成同一根温暖的缨络；它也是一枚隐形印章，烙在灵魂最柔软的角落，无论岁月怎样侵蚀，依旧清晰如初。我们终将成为别人的过去，而老师永远是我们的起点。她在黑板前微微抬手的弧度，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指引我们穿越雾霭与暗礁，驶向更辽阔也更澄明的海域。

2025年月日于北戴河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