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代价

宋文渊

2200字

　　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同样是相信一切人都善良。

——题记

两岔河畔三钓客，一尾青鱼，不足一斤。暮色里相视而笑，索性提了鱼往街市酒肆去，扯一斤白酒。鱼在锅中翻滚时，临桌喧哗正盛——供销社五六人围坐，居中一个白面青年端杯走来：“听说您是校长？我叫李刚，幸会。”

后来他在同学陪同下，在街上见过几次面，但一次都未进餐喝茶。

这便是所有故事的楔子，轻飘飘如酒桌上浮动的油烟，却在我往后岁月里烙下深重的印记。

后来才从高中同窗（时任副乡长）处得知，李刚原是某高校内工地上最小包工头，揣着三万元血汗钱还乡，听信“全县校舍改造”的许诺归来，却发现工程招标权早已收归县府。

他终日混迹于快破产的供销社，吃喝玩乐，以老总姿态签单赊账，直至三万元挥霍一空，只得了几千元维修零活。工人举着镰刀讨薪要割他耳朵，那日，他闯进我办公室：“校长救急，借三千块，一周还！”那三千块是我半年工资。

我令会计倒出未发放的工资袋，以我名义借款转借。借据上墨迹未干，他按下的指印像一枚褪色的朱砂。一月后黄昏的街中心地带，他先还两千元，我又退还他，说凑够三千才好取回借条。连同做人的信义，终究沉入时光的浊流。

殊不知，这纸借据竟在某个夏日化作利刃。高考前夕区公所来电：“纪委有请。”走过大街小巷时，我心如沉铁——千百农家子弟不日就要奔赴考场，此刻校长却被请去“喝茶”？校园能不沸腾。

区委办公室里茶烟缭绕。三人小组(一把手御驾亲征，因罚没款提成，激发人的狂热性)架势摆得十足，双方面红耳赤，唇枪舌战，拍巴打掌，大吵大闹，震得记录本飞起：

“有人实名举报你受贿三万！”

“你们可以证据作实，可以零口供判决，学校有学校特点，学生马上高考，等我将他们送毕业后，才来找我不行吗？原来县上领导不过如此而已，头脑如此简单，政治水平如此低下。你们第一步应从实名举报者收集证据，用脚后跟都想得出，工作安排颠倒了。公开预告你们，在我这里飯吃不成一顿，烟抽不成一根。当天不欢而散。”

调查持续月余，荒诞渐次剥露。五位举报者中，有因不专心教书，守摊卖货未评职称的短训教师，有资格不够郁郁不得志的教员。更有一位已是高级职称者——当年他自费出书，来我原工作过的学校向学生推销，他只找教导主任被拒，而我毫不知情，竟将恨意窖藏十年。他们商量要置人死地，唯“受贿”一词最诛心。

他们出诱人价格，找来李刚，被推上赌桌押注灵魂，叫去县上反应：“我以人头担保，送过校长三万元！”

几天后在街上，碰李刚买衬衣，他谈因农忙只好利用中午上街。翌日他又奔往县里添上新证：“我以人头担保，校长昨日找我想私了！”

真相却在另一些人口中裂出缝隙。区领导嗤笑：“李刚欠遍歌厅饭馆，电视抵债，卖小猪还钱，哪来的三万？”教育局官员捻灭烟头：“学校多年无修建，阳沟都未清半条，谁送钱？送了谁敢收？”

案卷最终无声合拢。我递上辞呈那日，窗外蝉鸣震耳。48岁的夏天，叫去县城中学当工会主席——一个拒不赴任的虚职。

纪委办公室依然飘着茶气。我问：“总该有个结论？”对方笑纹如涟漪：“未立案，没有结论便是结论。”我要求公开正名，他们摇头：“无此惯例。辞官是你自愿，未受处分即是清白。”

“为什么不对诬告者追责”

“我们只管党员干部。”哦！原来是处科不管内科。

何等精巧的官僚辩证法！贪腐须证其有，清白须证其无——当权力戴上主观唯心的墨镜，听风就是雨，所有事实都扭曲成它需要的形状。那群举报者与作伪者，何尝不是被体制异化的可怜人？评职称的执念、求不得的怨恨，终将人格捏成畸形。而李刚们，既是谎言的制造者，更是生存泥潭里的挣扎者。

唯有那纸借据成了绝妙反讽。它本是善意的证物，反成“受贿”的注脚；它记录着三千元的窘迫，却被夸饰成三万元的巨款；它明明写着“借款”，却硬理解作“送款”——官僚主义的哈哈镜前，真实永远面目全非，颠倒黑白。

那位诬告发起者终身未平上高级。

那位资格不够者想告人，爱人劝别做亏心事，看自己的病好得快点不，他不听结果爱人不到四十岁去世。

那位售书不成的“作者”早已作古。

李刚后来找过当建筑公司副经理的本人，我同意他单包工程。叫垫一个星期生活费，他说无能为力。离开公司去车站需两元三轮车钱，拿不出来只好甩火腿。所借钱终身收不回，权当一堆老纸。

常想起河畔钓鱼那日。三人分食一尾小鱼，酒碗相碰时说着教育理想，学校发展，鳞光在暮色中闪如碎银。而今方知：钓者欲取清水鱼，官场偏给浑水泥。那些藏在报表里的数字、塞进档案的结论、口头传递的“惯例”，编织成无形巨网，打捞起多少清流，又放过多少浊物？

静休十年，每见案头那盆文竹尤自挺直脊背在窗台生长，便想起古代文人的风骨。纵使土壤贫瘠、风雨摧折，仍以青翠对峙灰墙铁窗。世间或有千万个李刚在权力酒桌上敬酒，亦有多少个调查组在茶杯里掀起风暴，但总该有人记得：教育者的尊严不在官职高低，而在能否让麦田里的孩子相信——清风终会吹散浮萍，澄澈之水终照本真。

那条吃完的鱼早已化作尘土，酒肆也改建成了居民楼。唯有河水流淌如常，映照过投机者的谄笑、举报者的扭曲、官僚的冷漠，也映照过某个校长借款时颤抖的签名——那笔画里藏着的，原是一个时代最悲怆的文人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