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腔

<p class="ql-block"> Y村坐落在一个贫瘠的小山沟里。村子不算太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但这里风大,一刮风,总是尘雾遮天,吹得人灰头土脸,难怪婆娘家都抱怨“土多得扫也扫不完”。</p><p class="ql-block"> Y村曾经有一台戏,那可不一般,当年最风光的时候,人人都是演员,倘若有人摆架子耍脾气不想上台,那倒好,有人已经穿好戏服替你登场了,反正,脸面一画,谁也不知道谁是谁……</p><p class="ql-block"> 大秦腔就从这里开始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司鼓</p><p class="ql-block"> 每一场秦腔都从敲“梆子”开始。梆子一响,其他的器乐像打了鸡血一样,叮叮咣咣就响个没完没了。</p><p class="ql-block"> 当演员一个个迈着“八”字步走出前台时,场下的观众就开始热闹了:“这个是栓狗他二爸么”“那个好像柱子三爷”“你家掌柜的奸臣装的真像”“呵--羞死了”……尽管有人议论纷纷,但演员们依然踩着节点,一板一眼往下表演。的确,喇叭声那么嘈杂,谁能听到下面的唠叨呢?</p><p class="ql-block"> 司鼓不停地敲,演员不停地唱。都是熟知的邻居,谁唱的好,谁唱的不好,大家都心知肚明。唱的不好的一出场,倘若只做几个简单的动作又退场下去,大家的情绪还不至于受到影响,如果一上来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大家便没了耐心,私底下又“婆婆妈妈”起来。当然,最尴尬的莫过于刚才还在台下七嘴八舌的评论别人,转眼自家“那人”上场的观众了,这会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能装作手活儿还未干完,红着脸低下头来一针一线摆弄那几双早已纳好的鞋底子了。</p><p class="ql-block"> 唱的好又被称为“把式”,他们一出场,“梆子”好像换了一个人敲似的,格外响亮。演员手势到位,嗓音得劲,场下的观众被美妙的乐音拉到一起,挤成一团,个个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像在水中透气的鹅。演员自己也知道,唱的再精彩,下面的观众也不会为他鼓掌的,因为安静的场面和拉伸的脖子是比鼓掌更高的喝彩方式。当“把式”唱的额头冒汗时,底下观众的汗珠已经湿透了背心,大家都被彼此感动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正当大家深陷《三娘教子》的剧情无法自拔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哭泣声,起初大家都没在意,因为每个人眼里都含着眼泪为“三娘”叫屈,殊不知,这哭声愈来愈大,有点你不理我我不罢休的态势。大家急忙擦干眼泪凑了过来,只见一位老太太盘腿坐在地上,用手娟捂着眼睛铆足劲儿哭。</p><p class="ql-block"> 原来,老太太也爱看戏,但不懂戏,每次看戏只是凑凑热闹。那天恰好旁边坐了几个懂戏的,他们边看就边给老太太讲解剧情。老太太总算看懂了一回戏,再加在家受了儿媳妇的窝囊气,戏到高潮处,老太太也情不自已,哭的比“三娘”还难过。</p><p class="ql-block"> 台上的司鼓也停了下来。人们纷纷过来劝导老太太,老太太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好意思再哭了。大家也找到了老太太的儿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忠孝礼仪般的教训了半天,直到儿媳妇认了错,台上的司鼓又敲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待到散场时,观众们又在“三娘可怜”“老太太更可怜的”的话题中涌向了场外。几个摆摊的小商贩,看着远去的人群,还在高声的喊叫着“葵花麻子便宜了,两毛钱一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板胡</p><p class="ql-block"> 当急促而富有节奏的梆子逐渐低沉下来时,一个清脆高亢的声音占据了整个戏台,好戏终于到了稳步开唱的阶段了。</p><p class="ql-block"> 板胡引领所有的弦乐弹奏起来,时而哀怨,时而欢快,这让耐不住性子观众又蠢蠢欲动了。于是,闲谈声、咳嗽声、孩子叫嚷声、大人呵斥声夹杂在一起,似乎在向板胡抱怨这个唱段与他们无关。但台上秩序依然有条不紊,偶尔有唱腔跑调一两句,板胡回旋遮掩两下又会回到原来的腔调,楞你台下哄笑也无济于事。</p><p class="ql-block"> “把式”们都是久经考验的人,即使台上遇到再尴尬的事情他们也能沉着应对,化险为夷。剧本唱词已被他们研磨得滚瓜烂熟,在板胡不断变换的曲调中他们填词拿捏非常到位。“把式”一出场,唱的时间都比较长,这时后台常会遣人来送茶。于是,趁着板胡伴奏间隙转身呷口茶,清清嗓子,润润喉咙,短暂的几声干咳之后又面不改色有板有眼的喊唱下去。此刻,观众席上的“老戏迷”们也是渐入佳境,随着曲调的起承转合不断摇头晃脑。不管是“把式”,还是“戏迷”,在板胡的牵引下都达到了人戏合一。</p><p class="ql-block"> “把式”唱完一下场,到后台来嘿嘿几声,言说方才虚惊一场。本来《金沙滩》唱的正起劲,谁料一口茶水堵住了人的心,情急之下唱到了《下河东》,这会老令公准会骂死赵匡胤!</p><p class="ql-block"> 板胡不止一次的救了“把式”的场,这让拉板胡的二大爷在台上显得格外风光。大家都说,如果没有二大爷的一把板胡,我们就成不了一台戏。事实亦是如此,二大爷曾在台上拉断了弦,弦乐队顿时群龙无首,几把二胡嘈嘈切切声如蚊蝇,搅得“把式”唱乱了节奏,急得团长只骂娘。</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平时为人热情,但凡有人一时兴起想要登台学唱,都要先到二大爷跟前拜访一趟。二大爷对来着从不区别对待,先给来人架起罐罐茶,然后拿起擦得锃亮的板胡,微眯双眼,一段悦耳的苦音慢板便在茶炉旁弥散开来,好一似煮茶论曲调!</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就是二大爷,秦腔缺了他的板胡,戏就成不了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小生</p><p class="ql-block"> 戏终于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了。各色人等悉数登场,红脸的、黑脸的、有胡子的、没胡子的……刚没说上几句就长枪大刀地干了起来,几番打斗过后又作揖磕头般相互谦让,用说解释误会,用唱抒发感慨。</p><p class="ql-block"> 小生脸上不会有过多的粉饰,他们穿着干练,摇着蒲扇悠闲地踱出场来。几句简单的独白,介绍完自己姓甚名谁,便扯开嗓子唱起了自己的身世,动情之处用袍袖遮住双眼,摹擦泪状。台下看官见此场景,大都面露悲色喟然长叹。</p><p class="ql-block"> 亮红大爸是村里当红的小生,他每次出场,台下都会缩成一团。他的嗓音嘹亮,对白时拉长腔调,韵味十足,语言抑扬顿挫,富有磁性,一旦吼唱起来,戏场内外骤然凝固,人们耳畔如同淌过一股清流,连场边叫卖的商贩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如此娴熟的演技也使得亮红大爸在每场戏中都充当主演。</p><p class="ql-block"> 台前能示范,台后会指导,像亮红大爸这样的“把式”在全村找不出几个来。当然,能与“台柱子”级别的人物搭戏,那也是很多爱戏的年轻后生们心存已久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某日,亮红大爸正在台上独白,场下一后生突发奇想,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挤进了后台要与偶像搭戏,央求团长给个“哪怕出去在旁边站一下都行”角色。恰巧搭戏之人上厕所未归,团长就临阵换帅,答应让小伙顶替出场,一凡短暂的走场培训之后,告知小伙要瞅准时机上台,上台后还有一句台词。小伙狂喜,拿起脂粉在脸上涂抹几下,披了件戏服就冲到台上,对着亮红大爸连鞠三躬,口里说到:“报!君何事?戴个马笼嘴入泥浆--”亮红大爸独白正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偈语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尴尬之余,又以独白的语调送给小伙一句“你上来早了,赶紧滚下台去”,小伙还以为这是搭戏台词,依然认真的拱手行礼,“诺”一声,后退三步,转身碎步绕弧退场。</p><p class="ql-block"> 到后台正碰上原配搭戏入厕归来,刚要上前分享演戏心得,不料“团长”走了过来,断喝一声:“连句台词都记不住,还不滚下台去!”小伙慌忙脱下戏服,妆也未卸,一溜烟不见了踪影……</p><p class="ql-block"> 同样在台上扮演小生,和亮红大爸勤学苦练的功底相比,小霞大爸的成名就完全归功于“老包”的那口铡刀了。</p><p class="ql-block"> 《铡美案》是村里每次唱戏必演的剧目。不管是懂戏的还是不懂戏的,大家对这出戏的剧情都非常熟悉,正因为如此,陈世美这个角色经常会出现无人扮演的状况----不是演员拿不下来,而是大家怕唱完卸妆后别人会戳脊梁骨。团长为了这个角色也是费尽了口舌,不断强调演员要提升自我修养。终于,在团长的软磨硬泡下,小霞大爸决定为艺术献身。</p><p class="ql-block"> 最令观众解恨的就是陈世美被抬到铡刀口的那段了。只见小霞大爸被掠去官帽,扯下蟒袍,然后五花大绑抬至龙头铁铡旁,“包爷”一声“开铡”,陈世美就被“铡”了……一阵激昂的唢呐声,让远处正在玩闹的孩子们也凑了过来----“什么?小霞大爸被铡刀铡了!”</p><p class="ql-block"> 夜戏散了,回家的路上冷冷清清,风凉嗖嗖的有点怕人。孩子们心里难受极了:小霞大爸,多好的一个人呐,都怪那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小霞一家以后可咋办呀……</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孩子们神色凝重地来到小霞家门口,准备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不料撞见小霞大爸正挑着水桶从门里走了出来,大家惊呼“你没死?”小霞大爸哈哈大笑:“你几个龟儿子!”</p><p class="ql-block"> 于是,小霞大爸便成了拿生命唱戏的人了,是村里小生中的又一大“把式”,孩子们愈发崇拜他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旦角</p><p class="ql-block"> 大戏一唱好几天,男演员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稍怠慢我就抢,在无限循环的竞争中争相上台。与之相比,女演员的阵容只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了。</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想唱戏的女娃有不少,可大都被“女子穿戏服,既伤风又败俗”式的三纲五常拒之于门外,很多人有唱戏的心,却没有学戏的胆。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耐唱的苗子来,可过不了两年又嫁到外地去,成了别人家的“台柱子”。</p><p class="ql-block"> 团长为此操碎了心。串东劝孙家,走西说王家,磨短了腿,说破了嘴,人人都不想让自家的女娃遭受那个罪。最后搬出村长来,村长也很无奈,人家一句“为啥不让你家女娃去学戏”会让村长无地自容----村长在未当上村长之前,也因自家女娃背着他去学戏到练戏的草垛场里闹腾过,吓得女娃几天没敢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 因此,剧团中那仅有的几个旦角当之无愧成了宝贝。也正因为人少,她们有时一个人要客串好几个角色,在急促的锣鼓声中,在男人们分配角色的吵嚷声中,她们忙出忙进,出去王宝钏,进来秦香莲,点画两笔穆桂英,擦拭一下刘金定,虽说在后台女演员捉襟见肘,但在前台的旦角表演却毫无破绽,非常紧凑。她们不但是剧团里的“把式”,而且在村里媳妇女娃们的眼里,她们就是自由的化身。旦角一出场,人们的眼里就充满了羡慕。</p><p class="ql-block"> 团长是有眼光的人。为了让这有限的几个旦角乃至整个剧团的演绎水平得到更深层次的提高,他不辞劳苦,蹬一双帆布秋鞋,夹半截打狗棒,在黄土梁上风雨俩月,来来回回几经周折,终于从三十里开外请来了实力颇为强劲的剧团来传经送宝。</p><p class="ql-block"> 实力强劲的剧团就是不一样。大幕一拉开就让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大家眼里充满了新奇,有的踮起脚尖随人群左摇右摆着往里挤去,有的放着板凳不坐索性站上去。孩子们也急了,在台子底下挤了半天愣是没挤进去,便哭丧着脸满戏场找爷爷和爸爸,这委屈的样子让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其他孩子越发得意了。</p><p class="ql-block"> 犒劳演员的时间到了,场边响起了一阵不和谐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只见村长汗流浃背地带着一行人从观众席嚷开一道缝隙来,他们端着方形木盘,盘子里盛着酒瓶暖锅子、麻花大馒头和糖果葵花籽这些待客的高档食品,前呼后拥地来到戏台底下,在唢呐的欢迎曲中小心翼翼地把木盘递到了台上。音乐暂停了,大幕拉上了,戏台上下充满了夹杂着木炭味的酒肉香气。</p><p class="ql-block"> 请来的剧团不仅要唱好自己的戏,还要把自己的绝活教给村里的演员。于是,在戏台上便出现了两个剧团的演员搭戏的场景,这种师徒结对方式让团长很是满意。更为重要的是,但凡以后村里唱大戏都要邀请对方的演员来帮扶演出,这既解了“把式”不足的燃眉之急,又给剧团注入了新的活力,团长的这一石二鸟之计赢得了村民们一致的赞赏。</p><p class="ql-block"> 当然,团长并没有满足于自己当前的业绩,他又积极奔走于两个剧团之间,通过说媒牵线的方式,让对方的女娃悄无声息地成为剧团的“台柱子”,这一举措也从根本上解决了村里旦角短缺的问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净丑</p><p class="ql-block"> 花脸的出场让人精神抖擞。伴随着震撼有力的“咚咚”鼓点声,花脸昂首阔步跨到台子中央,举手投足间尽显“把式”风范。阳坡里他二爸的包相爷一出场,台下终于有了掌声,只见“相爷”沉稳地立在台上开始抖须眨眼,王朝马汉在两旁高呼“威__武__”,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震人耳膜。他二爸粗犷刚烈又略带沙哑的嗓音着实让人过足了戏瘾。正是因为这个角色,他二爸在村人眼中也成了正义的化身,但凡村里发生了充满争议且无法化解的大小事件,只要他二爸出面进行调和,村人没有不遵从者。他二爸表面看似冷漠威严,内心却饱含侠骨义胆,遇到大事就如同包相爷在太后皇姑的双重压力下,不畏强权,依然为秦香莲母子讨回公道那样,始终秉持正义,果断行事,让人佩服不已。</p><p class="ql-block"> 和他二爸的角色截然不同的是,阴屲里的二强他尕叔平日里嘻嘻哈哈,总喜欢和别人戏耍打闹,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可在剧团里,二强尕叔的“拾黄金”无人能比。只见他在眼窝横抹一坨白粉,裤腿往上一卷,小腿上再蹭一点胭脂红,双手握一根拐棍,一瘸一瘸拧上戏台,<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声“听额说一个拾黄金”就知道今天他是台上的主角,然后朝大家龇牙咧嘴</span>挤眉弄眼互动几下,台下的观众被他的滑稽表演惹得前仰后合。尤其是为城隍老爷“表演一番”的那段场景,他一人同时扮演《二进宫》中徐延召、杨波、李艳妃三个角色,不断变换的动作和唱腔让人叫绝。在以收音机为传播媒介的年代,村人或许不知道西北有个名丑叫孙存碟的,但大家都知道村里的名丑非二强他尕叔莫属。</p><p class="ql-block"> 在村里的戏台上,不管你充当什么角色,在某一方面能拿出点与众不同的绝活来,如前后空翻、左右劈叉等等,都会得到团长各得其所的安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结语</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人生如戏。村里的这台大戏,不仅演出了故事里人物的悲欢离合,也让本分的庄稼人把自己的生活在台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不刻意追求专业标准的磨合,只为在劳苦之余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乐呵。剧本内外,戏台上下都扮演者不同的角色,各个角色又演绎着不同的人生,这充实快乐的生活把岁月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p><p class="ql-block"> 虽然已经过了三十余年,但那热闹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梦里时不时会出现一张花脸,头冠两支翎毛,身背四面三角大旗,手持大刀或长矛,在戏台上尽情地舞弄,猛然转过身来“呀呔”一声,让人禁不住泛起一阵激灵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