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亲窗前山的丹花</p><p class="ql-block">——也写给为子孙守家与魂的母亲们</p><p class="ql-block">山丹花不仅是花,形象地说更像是火。它从六月末一直烧到八月初,烈焰似的,把母亲的窗户映成一方红彤彤的灯笼。风一吹,花影在窗棂上,像一群穿红袄的小姑娘在跳舞。母亲坐在花影里为家里的成员纳绣花鞋垫,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如同把细碎的日子缝成一整块踏实的布。</p><p class="ql-block">记忆里最早的红色不是朝阳,而是母亲窗前的山丹花。那时我们住在内蒙古的小山村,窗前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小花池,羊粪、黑土,一层层都是她亲手垫的,像是给花、更像是给我们打的地基。母亲把野外挖回来的山丹丹栽在最中央,周围再种几种其它花:蓝色的马兰花;黄色的金盏盏;粉色油平平。众花低眉颔首,众星捧月般,把最艳的红拱成一轮小小的太阳,像是燃烧在心中的烈焰。每年六月底,花苞一串一串地鼓起,母亲就蹲在池边,给花浇泡烂黄豆的水。母亲说:“山丹花通人性,你对它好,花开的就越红。”</p><p class="ql-block">一蓬蓬、一簇簇,像谁在这低矮的土屋土墙的院子里,点了一把不肯熄灭的火把,烧得七月滚烫,烧得岁月发亮。</p> <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三月,我参军离开家,临走时,母亲将一包去年凉干的山丹丹花瓣,塞进我的口袋,并叮嘱:“带着咱家的颜色走,就不会迷路。”我顿觉心里酸酸的,此情此景不就是对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最好诠释吗!我张开双臂拥抱了母亲,并举起右手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就踏上了入伍的征程。</p><p class="ql-block">五年里,我远在军营,母亲在山村旧屋。每封家信末尾,她总附一句:“山丹丹今年又多了几朵。”我想象她蹲在花池边数花,把对我的牵挂一针一线纳进鞋垫,也把她对儿子思念埋进花根。</p><p class="ql-block">我们住的小山村吃水比较困难,到村西的小河里挑山泉水,挑上水一路上坡且是七拐八弯的山路,有二三里远。父亲是大队干部,常年忙于工作不肯回家。我参军走后,弟妹又小,家里的吃水就成了困难。为此在一九七八年春父亲来信说:我们家迁到大队所在地,为吃水方便,搬家那天,母亲把花池里的山丹丹连根带泥装进筐,像抱婴儿似的护了一路。她说:“山丹丹认家,人在哪儿,它就在哪儿生根。”</p><p class="ql-block">山丹丹生命力特别顽强,落子成苗,再加根茎繁殖,十几年母亲的窗前就被山丹花彻底占领了。</p><p class="ql-block">原先只有几株,如今在花栏墙里蔓成一大片,像一匹没剪断的红绸,风一吹就鼓起来,把整个院子映得透亮。花高过了花栏墙,高过了母亲佝偻的肩。七月的日头一照,花影先映到窗棂,再探头伸到土炕,像是把褪色的炕布再烫上金。</p> <p class="ql-block">母亲今年九十岁,腿脚早就不灵便了,可她还是每天拄着拐杖,一步一蹭地挪到花跟前。她不再弯腰除草,也蹲不下去松土了,扶着花栏墙,用拐头轻轻拨开密匝匝的花苗,像将军检阅士兵,嘴里数着:“东头又冒出了五窝,西边长出一条新垄……数完,她就安心了,好像只要山丹花的数字年年往上加,这个家就年年旺盛。</p><p class="ql-block">父亲比她大三岁,耳背得厉害,却说他听得见花开时花瓣裂开的声响。他每天除了打理小菜园外,就是守在花栏墙边欣赏山丹花,有时鼻尖就蹭到花蕊,蜜蜂嗡嗡绕着他飞,他也不赶,任花粉落在眉梢,像落一场红色的霜雪,把满脸的胡须也染成红色。</p><p class="ql-block">母亲把最先移栽来那几株山丹花称作“老祖”,将籽收集好,逢人来要,就捧上一把,说“花开的兴旺,家也就兴旺”。</p><p class="ql-block">她把花籽也往别处撒,撒籽也挑日子——要么是我入伍纪念日、要么是我结婚纪念日,要么是我儿子高考全厂夺魁的那天。她把每一次欢喜埋进土里,来年春天,那些欢喜就冒出嫩芽,像是婴儿伸出的小手要找妈妈,又像替她把欢喜的日子再庆祝一遍。</p> <p class="ql-block">花多,蜂就多,蝶也多。早年间放学路过的小孩不回家,先跑来我们院里,扯着嗓子喊“奶奶,我们来看花!”母亲就笑着,把拐棍往胳肢窝一夹,空出两只手,从花丛里摘花,每人一朵。女孩子们有把花瓣贴在脸上当胭脂,有把花插在头上的,总爱把自己妆扮一番,男孩子调皮,用花粉相互涂抹脸蛋,你追我赶满院子乱跑,像一群小红鬼。母亲看着,脸上的褶子全打开了,她说:“这才叫人家,红火热闹。”</p><p class="ql-block">八九年我退伍,在城里上了二十几年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也退休,山丹花也成了我的牵挂,每到花开的季节,我总要回家陪父母住段时间。当进院门总看见一幅画:金黄的日头下,红浪起伏,两个老人偎在花间,一个打盹,一个数花,时间仿佛忘了赶路。</p><p class="ql-block">母亲每天都在花影里忙,大片的山丹花将母亲满是皱纹的脸映的彤红,白发也被花粉染的彤红,宛如姑娘出嫁时披上的红盖头。</p> <p class="ql-block">母亲有个老习惯:凡家里添了喜事,她必剪七枝最高的山丹花,插在堂屋案上的花瓶里,像是给祖先报喜;村里谁家有了难事,她也剪七枝,让父亲送去,说是把红火匀一点给人家。花像懂得母亲的心思,越剪越旺。今年花又多出好多。我数不过来,母亲也数不过来,她就让父亲用红布条把最早那几丛“老祖”围起来,像给功勋老兵系授带。</p><p class="ql-block">父亲眯眼看着花:“再长,怕是要搭一座小台子,才够你妈登高赏花。”母亲轻声答:“台不用,花要肯收留我,就让我百年后化成一只蝴蝶,长住花心,守着这片花,成为花仙子”</p><p class="ql-block">每当太阳落山时,晚霞映的花比白天更红了,我站在花栏墙上,给花拍照,想发给战友群。快门“咔嚓”一声,整片花像听到口令,齐刷刷侧过脸,像队列解散前的最后一次敬礼。</p> <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根本不是在种花,她是给子孙种希望、种欢喜,她是在给一条看不见的根浇水——那条根从野外扎到家院,从她的青丝扎到我的白发,从她的窗口扎到我心口。转眼间六十多年过去了,花还在长,根还在扎。母亲在,根就在;母亲不在了,根也还在。因为这片山丹花,就是我们家的旗,已经把魂与根,种进了子孙的血肉里,种得比岁月还深,比天涯还远。</p><p class="ql-block"> 只要想起这团火,就能一步不差地回到老院,回到母亲膝下——那花不仅是家的魂,是家的根,更是九十岁的母亲,用一身老骨头替我们守住的烽火台,也是她用一滴一滴汗水,浇铸的归航灯。她守一天,我们就有一天的来路;她守一年,我们就有一年的奔头。哪一天她守不动了,花也还会红——因为根已经扎进我们心里,像血一样,代代流淌,永不褪色,会越开越红!越红!</p> 图片来自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