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晓渝:有些坚守,无关利弊,只关良心(下)

五色之翼

张林 撰文整理 <font color="#167efb">谷晓渝</font><br><br>一<br><br>在某个清晨 / 回望我一生 / 活得虽认真 / 却微小如尘<br>想要唱首歌 / 去唱哭别人 / 最后却是我 / 满脸泪痕<br><br>我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战友张晓兰数落我:“晓渝,你这辈子想对得起所有人,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父亲曾告诉我,摆好位置,不要搞特殊。这句话我深埋心底,从不显摆自己的所谓 “背景”。但我身上有着军人的执拗 —— 如果认定是正确的事,纵有千钧压力,也要撞开一条路。<br><br>“913” 事件发生后,武汉军区风声鹤唳。解立根叔叔身为 29 师一号首长,因执行过军区领导直接布置的任务受到牵连。他对中央高层情况一无所知,却被狠狠整治,最终在没有任何结论的情况下被免职。最让我寒心的是,竟有人自称代表 “组织”,劝解师长的夫人戴阿姨 “为了孩子的前途”赶快离婚。那一刻,父亲在文革中受委屈、遭冲击的情景仿佛在解叔叔身上重现,我心中满是同情与愤懑。 <div><font color="#167efb">解立根师长与夫人戴建群</font><br></div> 恰在此时,我收到父母的来信,让我代表他们多去陪陪解叔叔和戴阿姨。在不少人对解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我和张晓兰几乎每周都去看望他们,听两位老人倾吐苦水与无奈。我们虽不懂政治,却清楚他是父辈的老战友,是战争年代浴血奋战的英雄,是曾护佑我们的恩人。即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陪坐一会儿,心里也踏实 —— 这是军人后代该有的担当,是刻在骨子里的做人准则。解叔叔红着眼眶说 "你们俩是对我最好的" 时,我忽然懂了:有些坚守,无关利弊,只关良心。 谷氏姐弟与解立根师长 <font color="#167efb">张晓兰与谷晓渝离开部队数十年后再相逢</font> 解立根叔叔失势后,有人借故欺负我。我衣服洗得干净、穿得整洁,被说成 “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清高孤傲,目中无人”;和泥时,有人故意用铁锹拍起泥水溅我一身;甚至连关心病号,都被污蔑为 “居心不良”…… 我默默地把这一切都忍了。我信父亲教的理:时间和事实会证明一切。强者争气,弱者生气,我要当强者 —— 这也是军人的信条。<br><br>粉碎 “四人帮” 后,父亲终于平反恢复工作。解师长和戴阿姨也有了心情与时间,三次到四川来。他们说是回老家看望亲友,实则是为了见到他的老营长 —— 我的父亲!叔叔阿姨到重庆后住在我家,三个弟弟各显厨艺,每餐都备下丰盛饭菜。因解叔叔咀嚼受限,母亲亲自动手变着花样做疙瘩汤、面条等流食。父亲和解叔叔就着酒,把枪林弹雨的岁月嚼得滚烫,泪珠子滚进酒杯,溅起的都是牺牲战友的名字。三次见面相加也不到十天的相聚,了却了半生的思念与感恩。 <font color="#167efb">解师长的老营长、长航重庆分局党委书记谷振海</font> <font color="#167efb">解师长、戴阿姨与老营长谷振海一家。前排中为戴建群妹妹的女儿,后排为谷振海的三个儿子</font> <font color="#167efb">解师长、戴阿姨在谷夫人万惠芳、儿子谷建陪同下参观红岩革命纪念馆</font> 生死与共的战友聚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又那么短暂…… 父亲于 1985 年因病辞世,解叔叔于 1998 年也因病离去。如今常想,若他们还活着,再给我讲讲那些战火纷飞的经历该有多好。可惜,他们已去与牺牲的战友相聚,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牺牲、没有病魔,也没有批斗,只有军号嘹亮。 <font color="#167efb">得知谷振海辞世的消息时,解师长因中风无法前往,在家中流了三天眼泪。然后忍痛与戴阿姨一起,给万惠芳阿姨写了这封信。其中有“首长患病期间没有前往探望,逝世后又没能参加追悼会,我终生遗憾”之句,读之催人泪下。</font> <font color="#167efb">多年之后,谷晓渝和丈夫缪停群(师警卫连战友)开车带着年过八旬的万惠芳阿姨千里迢迢到湖北孝感看望解师长夫人戴建群和孩子们。前排左起:解北川、戴阿姨、万阿姨、缪停群,后排左起:解琳红、解锋、谷晓渝。</font><br><br>二<br><br>女兵张晓兰是改变我人生的关键人物。她是老三届高中生,分到师药厂后很快便能独当一面,那份干练里透着军人的利落。 <font color="#167efb">野战部队唯一的女文书张晓兰</font> <font color="#167efb">刘建平(右)与张晓兰。现在刘建平是全国知名的心脏病专家,张晓兰是企业家</font><div><br></div> 她见我这个初中生文化知识有欠缺,便劝我一定要补习:“学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要相信读书无用论那一套。” 我本就有求学的愿望,恰逢手术室落下一本《无机化学》,便从此书学起,慢慢迷上了化学。继《无机化学》后又读了《有机化学》,还买了初高中数理化课本,在晓兰、陆卫和盛玲玲等战友的辅导下,文化知识底子厚实了不少。 <font color="#167efb">谷晓渝的两个小老师陆卫、盛玲玲</font> 盛玲玲是个特别仗义的郑州姑娘,有一段她每天晚上都帮我补习文化课,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用红笔圈着我写错的公式,还说“这道题再不搞懂,周末加餐的肉包子就全归我”。结果最后她却把自己的包子分了我一半,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刷题”。我在18医院实习时,因发高烧请假却被院长不问青红皂白批了一通。我写信抗议,盛玲玲帮我交给院长。这事儿最终以院长道歉收关。盛玲玲偷偷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有理就得站直了说,咱穿这身衣服,不能受冤枉气。”—— 军营里夜晚的灯火,是我为自己铺下的前程。<br><br>1976 年,我们师改番号为陆军第56 师,调防甘肃武威。七月中旬,师医院登车开拔。我和刘建平、张淑萍三个女兵同坐一节闷罐车厢,咣当了五天五夜,从绿水青山的花园来到黄土高坡,再到雪山大漠,最终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安营扎寨。<br><br>迎接我们的,是武威新城大院里粗壮高大的红军杨。原先花园的营房鲜有围墙,这里却有能行驶一辆解放牌卡车的高大城墙。司政后机关及直属部队、两个团加家属子女近万人同住一个大院,清晨军号一响,“一、二、三、四” 的早操声便从各个角落涌起,洪亮得能掀翻屋顶 —— 那是军人的精气神,震得人热血沸腾。<br><br>大西北的 “见面礼”,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强悍与粗砺:黑云压城般的沙尘暴带来的心理恐惧;飞起来嗡嗡作响的大苍蝇(俗称 “B52”),到晚间竟能重叠集聚在灯绳上,粗如小手指;冬天临近,要备下半年的烤火煤饼,用铁锹合煤弄不动,就往冰冷的煤堆里倒开水,光着脚丫踩进去合煤也没人叫苦;还领教了当地老乡用海碗喝酒的豪放,不把你喝倒不罢休 —— 那股子痛快,倒与军人的直爽投缘。<br><br>1976 年 9 月 9 日,部队一级战备,紧急拉动,前进至祁连山深处。当时无人知道这是因为毛泽东逝世。<br><br>我和聂昭华匆忙中把宿舍所有食物都塞进挎包,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个别连队和师转业学习班的干部以为是普通紧急集合,没带干粮,结果走到晚上便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人穿皮鞋磨出了血泡,一步也挪不动了。我和昭华把一挎包吃的全分给他们救急,看着他们能跟上队伍,心里比什么都敞亮。前不久,还有战友发来微信:“76 年主席逝世,部队进山,我因拉肚子身体虚弱,躺在河滩走不动了,你给了我三颗红枣,我才勉强走到宿营地。几十年来一直忘不了,该谢谢你呀!”<br><br>行军路上,我想起老兵讲的 1969 年野营拉练的事:一天师首长问 “医院跟上了吗?”,这话传到最后竟成了“医院跟上!” 院长当即带着全院人员急行军跑步前进,气喘吁吁向首长报告,才知是传令错误。这小小的乌龙里,藏着军人对命令的绝对服从。<br><br>9 月 9 日那天,天黑透了才扎营在老乡家。我们睡在大炕上,枕头上爬着虫子,细看是白色大虱子;臭虫随时可能从屋顶掉下来,大家笑称是 “空降兵”。我受不了臭虫咬,不停地换地方,可无论挪到哪儿,每天醒来都是一身包。这些苦,你不想扛也得扛。<br><br>那一年,我们终于盼到 “四人帮” 倒台。我和聂昭华床头对床头,聊起邓小平肯定复出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晚的星光,比任何时候都亮。<br><br>三<br><br>1977 年,我被派到兰州军区总医院进修麻醉。进修生与实习生不同,前者有临床实践,学一段便能独当一面,比如值班;实习生则只有理论,只能跟班,没有处方权,也不能单独值班。军区总院在当地名气很大,水平高超,有不少国民党军起义后留下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和职业护理人员。这里每天手术排得满满当当,脑外、骨外、泌尿外科、整形外科、普外、胸外、妇外、产外、五官科、眼科等,各种手术都有。我在这里才真正明白,麻醉医生是 “生命的守门人”:一个病人该用全麻、硬膜外、腰麻还是局麻,都由麻醉医生先拿主意。术前必须去看病人,摸清病史与身体状况,一丝一毫不能马虎。麻醉科王主任对我这个基层来的军人格外关照,把我排在他身边上手术。一年内,各种麻醉方式我都操作过,包括难度极高的病人清醒时气管插管,真真见了大世面,长了真本事。<br><br> 原兰州军区总医院病房楼 记忆中,总医院的手术室有八个手术间,两个大手术间顶上是玻璃结构,便于实习生在上面观摩操作。巡回护士、器械护士的工作相当利索,护士长姚茂芬是个小个子,走路如风,每天手术间安排得丝毫不差。我在这里见到了心脏手术的体外循环、开胸切肺、开颅、切肾等大手术,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军人般的严谨。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开会、吃饭、结婚都通知我参加。有一次我发高烧,一块值班的护士专门回家给我熬小米粥。战友情,比亲人还亲。<br><br>从兰州军区总医院进修回来,邹发奎副院长患急性阑尾做切除术,我为他做的硬膜外麻醉,结果效果不好,加用局麻后才完成了手术,术后一个多小时麻药效果才出现,他没有半点责怪,同我一起探讨原因,是他长期坐骨神经痛椎管狭窄所致……邹发奎副院长广西籍,是参加过解放战争、上甘岭战役的黑黑瘦瘦小个子领导。这种对技术的较真,是老军人的本色。<br><br>1978 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宣传科副科长叶子新下连队了,他怀胎十月的妻子李红梅突然宫缩,马上要生孩子。师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司机说要送她到武威城里的第十野战医院,因师医院没有妇产科。红梅一看车上没有任何医疗设备,急了:“半路要是生了谁管?” 坚持让司机直接拉到师医院。<br><br>进了师医院,一个人影也没有。李红梅后来跟我说,当时她都绝望了:“没人接生,我肚子里的伢不会死了吧?” 这时,我接到指示,带着一个卫生员跑了过来,二话不说把她推进产房。她看我才二十多岁,眼神里全是怀疑:这女孩子恐怕连婚都没结,能会接生?<br><br>我看穿了她的心思,说:“算你走运,我是师里唯一的妇产科大夫,昨天才参加培训回来。” 顾不上通知叶子新赶来签字,我三下五除二上了手术台,不一会儿孩子便呱呱落地。这时,叶子新才 “沉着镇定” 地来到医院,“进门时手里夹着烟,胳肢窝里夹着公文包,连一句关心妻子的话都没有,就问了句男孩女孩?”<br><br>我实在看不下去,冲他喊道:“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生孩子时你不在,来了还在屋里抽烟!孩子这么小,产妇也需要休息,你把烟掐了!” 听说叶子新向来心高气傲,可这次他没了脾气,把烟扔在地下踩灭,站在那儿不吭声。后来,我看着李红梅抱着孩子,叶子新夹着公文包跟在后面,走了。 <font color="#167efb">56师的”笔杆子“叶子新一家。叶子新后被授予”全国模范检察长“荣誉称号</font> <font color="#167efb">左边是谷晓渝接生的叶强</font> 1979 年5月,我考入兰州军区军医学校军医大队。入学考试和在校学习期间,我的无机化学和有机化学均是高分。化学是军医大队的主课,因要学生物化学。多亏当年晓兰姐、盛玲玲等战友的辅导打下基础,我才顺利过关 —— 军营里的互助,总能让人走得更远。<br><br>1982 年,我从军医学校毕业,分配到张掖 18 野战医院任妇产科医师。1984年调任重庆324 中心医院传染科、结核科、妇产科任医师。1988年调任广州177 驻军医院任妇产科医师,先后从医 30 多年。当医生这些年,有句话道尽我心:“学医三年,口出狂言;再学三年,不敢妄言;又学三年,沉默寡言;再学三年,无需多言。” 刚学医时,觉得自己已是 “大医生”;30 年后才懂,学无止境,只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 这份敬畏里,是军人、医者对生命的担当。 有一次在 177 医院妇产科门诊,来了个发高烧的病人,是在其他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后发病的。我把她收入妇科病房,查血常规时,化验室打电话说:“这个病人的血小板怎么这么低?” 我心里一紧 —— 血小板低是凶险的信号。赶紧去问病人,她说身上有个像被虫咬的地方。我一看,那痕迹像极了蜱虫叮咬。马上查资料,书上说蜱虫叮咬会引起血小板减少伴发热,死亡率在 5%-30% 之间。我立刻下病危通知,将病人转到传染科。虽然后来病人没能抢救回来,但我们做到了诊断准确、措施正确 —— 军人的职责,是拼尽全力。<br><br>在 324 医院传染科时,我周六值班,接诊了一个 40 多岁的男子,高热伴有全身红疹子,却不像猩红热。传染科极少接触这样的病例,那夜我完全没有合眼,翻遍传染病资料图书,从患者来自卫生条件较差的地区分析,初步判定是体虱传染的斑疹伤寒,立刻要求查血清做外斐试验(Weil-Felix)。因医院化验室做不了,便送到地方防疫站。最终因诊断准确,病人很快痊愈。<br><br>我还收治了一位彭姓 4 岁男孩,因结核性脑炎双目失明。孩子的妈妈是大队妇联主任,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只生了这一个孩子,我格外心疼。经精心治疗,孩子竟重见了光明 —— 虽视力不及从前,却先有了光感,又慢慢恢复了视力。眼科会诊时,医生都说是奇迹。<br><br>1995 年,我转业到广州某政府机关医务室,药柜里的感冒片、止痛膏,听诊器和血压计是全部“家当”。我马上备了肾上腺素、地塞米松和静脉穿刺器材。在没辅助设备的医务室,救急与稳准的手艺就是底气,“备着,心里踏实。”<br><br>这份踏实,在次年夏天成了救命的光。那天午后,十一楼走廊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同事闯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淌着冷汗,含糊说着“马蜂蛰了……头晕”。我号脉时,脉搏几乎触摸不到,血压计的汞柱停在危险的刻度——过敏性休克!<br><br>“平躺”!肌注“地塞米松”,眨眼间建立静脉通道推注抗休克药,同时让同事拨120。救护车到时,他脸色渐有血色,血压也稳住了。随车医生检查后叹道:“多亏你们有急救药,处理及时,不然后果难料啊。”<br><br>后来才知,患者的父亲是单位的老职工,那天在楼下见救护车拉走儿子,腿都软了。得知是我救了人,老爷子攥着我手,眼圈通红:“你是我家救命恩人!”。医者转岗不转志,这便是我脱下军装后,在方寸医务室里,守住的另一片“战场”。<br><br>另一个病人,15 天前被摩托车撞过,当时腹痛去医院,后来好转便没再管。这次来省局出差,拎了点重东西,突然腹痛。一位处长来找我要藿香正气丸,没当回事。我说:“得问清楚病情才能给药。” 他说病人肚子痛,我便跟着去招待所看。见病人脸色煞白,细问病情后,我说:“不行,必须去医院!” 立刻给他建立静脉通道,输上液体,叫120。<br><br>救护车来了,送他到 458 医院。我因值班没跟着去,下班便赶往医院,想看看诊断是否准确。<br><br>到了医院才发现,病人还在急诊室躺着。我问医生:“怎么还没有确诊?“对方说在观察。我急了:“这明显是内脏破裂出血!你现在给的升压药,只是表面稳定。赶快查血象,抽腹穿!” 结果他们腹穿位置错了 —— 脾脏位于左上腹部,他们在右下腹穿刺,自然抽不出血。我说:“从左下腹穿!” 结果抽出数毫升不凝血,诊断成立!我当即说:“马上收住院,通知手术室立刻手术!” 他们按我说的做,病人终于转危为安。<br><br>领导事后表扬我:“谷医生,你给我们做了件大大的好事儿啊!”—— 这身军装教我的,就是临危不乱,用医者仁心去对待每一位患者。<br><br>尾声<br><br>一晃几十年过去,我和战友们已步入暮年。回首人生路,我想说:<br><br>青春有很多样子……<br>很庆幸,我们的青春有穿军装的样子。<br>我想告诉你,我穿过军装!<br><br>军装,是我人生的骄傲,<br>军装,是我坚守善良的支柱,<br>军装,是我人格良心的品牌,<br>军装,是当兵的人永远的珍藏!<br><br>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