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娃娃的困惑（下）

逍遥老爷子

美篇昵称：逍遥老爷子美篇号：71097293图片：逍遥老爷子+网图音乐——分享付飞社的单曲《时光匆匆如流水》 下 　　晚饭后，老娃娃下楼去丢渣子，娘又在念了： “……平安快乐，有钱有人……活一百岁……” 老娃娃耳朵都听起痋疤了，便没好气的回道：“一天到黑都念这些，烦不烦嘛？” 娘并不生气，却固执的笑着说：“烦？没有我的祝福，你会过得这么好？还嫌我烦？” 他赶快下楼去了。 晚上，娘又开始抱怨纸尿裤不舒服，执意要老娃娃给她换床单。“勒得慌，晚上睡不着。” 她反复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固执。老娃娃弯腰掀床垫时，后腰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踉跄着扶住床沿，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你咋了？”母亲终于察觉到异常。 “没事。”老娃娃咬紧牙关直起身，瞥了很久的话嚅嚅地冒岀来：“娘………要不……你……你去养老院住段时间？” 娘的脸倏地沉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我有儿有女的，去那种地方？邻居不得戳我脊梁骨！你爸走的时候咋跟你说的？要你好好照顾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气音的颤巍巍的指责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老娃娃扶着腰慢慢坐到床边，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我不是不想照顾你，”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我这身体……实在扛不住了。” “扛不住？”母亲冷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带着你们兄妹三个，白天上工晚上纳鞋底，也没说过扛不住。你是找借口不想侍候我！” 这话像根火柴，点燃了老娃娃积压多年的情绪。他猛地站起来，后腰的疼痛都被这股火气压了下去： “找借口？”他声音发颤，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也七十多岁了，血糖高到要打胰岛素，血压药一天吃三次，心脏时不时就跟擂鼓似的！晚上你两小时醒一次，我就得起来给你翻身、换尿布，整宿整宿不能睡！我这是找借口？” 娘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住了，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老娃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深色的床单上，印出小小的湿痕。 “我退休那年，规划本上写满了想去的地方。我想去爬泰山，想看看西湖，想去西藏，想去漠河看极光……可你一生病，这些都成了泡影。” 他抹了把脸，声音低哑下去，“我是老大，弟弟妹妹也老了，身体也不好，又都要带孙子。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可我也是个人啊，我也会累啊！” 娘在沉默中挣扎，并没有接他的话茬，眼珠一转，却又想起他的媳妇了。 “老实话，这几天咋没见你媳妇喃？她躲蝉酥去了？” “娘哩，你是犯糊涂了吗？翠花去帮儿子带娃娃，已经去了三年了……” “三年了？我咋好像前几天还看见过她一样，唉，糊涂了……咳咳……” 老娃娃没有搭话，把娘的头在枕头上摆正。卧室里陷入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他看见娘的眼角慢慢湿润了，她伸出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落下： “我……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总以为你还是小时候那样，摔了跤爬起来就没事。” 老娃娃的心猛地一揪，刚才的火气瞬间消散无踪。他重新坐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我给你请个护工吧？白天来帮忙，晚上我来照顾。” “护工不行。”母亲立刻摇头，语气里带着恐惧，“隔壁楼张老太的护工，把她的养老金都偷走了！我不要外人。” “那让弟弟妹妹……” “你弟弟关节炎犯了，走路都费劲。”母亲打断他，“你妹妹家儿媳妇刚生二胎，她得带孩子。” 娘把这些记得这么清楚，却独独忘了大儿媳妇也是自带工资的佣人。这么多年来，自己全天候的照顾，娘积攒了很多怨气和不满，自己早就成了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儿子。 他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窗外的月光移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是媳妇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里，襁褓中的二胎婴儿正在啼哭。七十多岁的媳妇抱着孩子，满脸的倦意，眼角上吊着眼屎，眼圈发黑，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老头子，你还好嘛？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哦！不要把自己先整垮了……我这里都好，只是小宝今晚不乖，折腾到现在还不睡。唉，亲家公又发烧了，我明天得送他去医院。” 老娃娃看着屏幕里憔悴的妻子，又看看床上沉默的母亲，心像被谁揪着一样痛，喉咙口一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辛苦了，”他艰难地对妻子说，“你要注意身体，能歇着就歇着……” “晓得咯，啰哩啰嗦的，老头子，等忙完这阵子，我们也出去走一走，耍一盘，看一眼外面的稀奇古怪……” 老娃娃掐断了电话，他听见一阵奶娃子的啼哭声传来，他不由得咬了咬牙。 房间里更安静了。母亲忽然轻声说：“要不……去养老院看看？” 老娃娃惊讶地抬头，对上母亲躲闪的目光。“我听楼下王婶说，她家老头子在养老院天天打麻将，比在家还精神。” 娘的声音很轻，“要是……要是那里真有伴儿，我就去住段时间。” 老娃娃的眼眶又热了。他握住母亲的手，感觉那只枯瘦的手在微微颤抖。 “好，”他声音哽咽，“明天我就去打听，找个最好的养老院。” 早上，娘在阳台上扶着墙挪步，忽然笑着说： “我还是不想去养老院，要不买辆轮椅吧，推着当拐杖使，稳当。” 她拄着拐杖挪着，每走一步都要攒足力气，听娘这么一说，老娃娃心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失落，也只好说道： “不去就不去吧，搁下我一个人守房子，我还搞不惯嘞……” 第二天，就约了弟弟妹妹陪娘去医疗器械店。 店里的轮椅摆得像列队的士兵，娘摸着这个的扶手，敲敲那个的脚踏，眉头一直没舒展。“这个轮子太滑，我怕控不住。”“那个座位太硬，坐久了腰疼。” 店员耐着性子介绍，她却像挑绣花针似的挑剔。直到看见角落里那辆深蓝色轮椅，她眼睛一亮，坐上去转了半圈，脚蹬在踏板上试了试刹车，才终于点头：“就它了，推着轻巧，刹车也灵。” 回家路过小区花园，老张头他们正凑着下棋，见了都围上来。 “买新家伙了？” “快试试滑刷不？” 娘被说得心痒，要在花坛边推两圈。老娃娃看天色还早，便说：“娘，您慢慢试，我先回家焖饭，做好了喊您。” 等老娃娃把饭菜端上桌，天都擦黑了，才见娘推着轮椅慢慢挪进单元门。她一进门就把轮椅往墙上一撞，气得手都抖了： “狗日的黑心肝！这不是我下午选的那辆！害得我绊个八仆！” 老娃娃一看，娘的胳膊肋上乌黑一坨，浸着血丝。再一看，轮椅确实是深蓝色，但扶手的纹路浅了许多，刹车踩下去也发沉。 “试的时候没看好？” “我明明记得刹车有个红点子！”娘拍着大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肯定是他们趁我不注意换了，这破轮子推起来死沉！是要收我的命吗？” 娘拿起拐杖在轮椅上敲着，像打手鼓一样：“明天拿去退了，敢不退！不退我就去找电视台，我……我就睡到他门口……” 第二天一早，娘揣着发票去店里退货。 店员问了来意，脸上的笑僵了又僵。老娃娃带着弟妹陪笑脸，脸都笑烂了。娘把轮椅推到店家面前，火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我昨天试的那个轮椅，扶手上有红标记，你这上面啥都没有！轮子也不一样，推起来能累死人！想收我的命啊？” 她嗓门又亮又急，引得其他顾客都围过来看。店员支支吾吾辩解，娘却不依不饶，把昨天试轮椅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老板怕影响生意，只好叹着气退了钱。 娘又转了几家店，都没找到满意的。直到在街角那家店，她试到一辆合心意的，座位铺着软垫，轮子转起来悄无声息。她在店里推了两圈，又在街沿上推了几个来回，连说“就这个吧”。 老娃娃去付款，娘忽然按住他的手，对店员说：“算了，不买了，过段时间再说。” 走出店门，老娃娃不解地问她为啥，娘望着远处的公交车，轻声说：“刚试的时候想起你爸了，他以前总说，等我走不动了就用轮椅推我遛弯。现在我自己能推了，倒觉得能走就自己走，活动活动也是好事，还是再等等好。” 天亮的时候，娘坐在床头咳了两声，声音里裹着喘，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老娃娃刚端着温水进门，就见她眉头拧成一团，嘴唇泛着浅白：“老娃娃，娘……娘这气紧得慌。” 老娃娃赶紧放下杯子凑过去，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烧，可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像风里快吹倒的麦秆。 “去祠堂街医疗器械市场，买台制氧机吧……”她声音轻得像飘着的棉絮，眼神却盯着老娃娃，带着点怕他拒绝的小心翼翼。 老娃娃没等她往下说就应了，心里揪得慌。娘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痨，如今觉得出不赢气，肯定是肺不舒服了。 “要得！” 娘眼睛亮了些，枯瘦的手慢慢松开被角，嘴角也牵起个浅纹。这一开心，话就多了，絮絮叨叨没个停： “这下好咯，有了那机子，我不会得气管炎咯，冬天也能坐门口晒晒太阳了……” 老娃娃坐在床边听着，点头应着，眼眶却有点热。他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让娘自己选个满意的，不要过了一夜，又去退货。 早饭后下楼遛弯。秋后的清晨，空气裹着凉爽的风，煽得人一阵阵舒服， 深秋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娘看着不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忽然说：“等天暖和了，去西湖好不好？你小时候总说，要带我去看许仙和白娘子的断桥。” 老娃娃一愣，没想到娘的心里还装着这么多想法，随即笑着点头：“好，等娘养好了精神，我们就去。” 太阳很低，躺在地上的人影拖着长长的黑色，像剪纸一样变幻着不同的图案，路两旁的树木和花草在风中凌乱。几只懒蝉，拖着长长的嘶哑，在秋天里唱响一曲悠扬的音乐，仿佛是一场送别。 冬天就要来了，或许会很漫长。如同父母和儿女的缘分，要熬过一场渐行渐远的目送。 他想𣎴通，小老人的晚年生活是他这样的吗？想来想去，想不出个道道来。 他知道，照护父母晚年，是一场无法"胜利"的战役。人老了，活着，就是一件尴尬事！想喝口水都得靠别人。想闭眼，又不甘心，还惦记窗外无人投食的麻雀。唉，这口黄连，含多久都得自己咽！ 回到现实中，又觉得遗憾和无奈。孝顺背后的心酸，甜蜜中的苦涩，有谁知道呢？牺牲了自己晚年的小老人，谁为自己买单呢？ 他默默地跟在娘背后，看阳光把两条人影放倒在路上拖拽，佝偻的身影，蹒跚而行，越走越远，他心口便隐隐作疼。 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一场送别。 一场缘分，一场劫数，如梦一场，到头来，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留半点痕迹。 人啊，不是越老越舒服，而是越老越难受。 他越想越茫然，越想脑壳越痛。 他点燃一支烟，把自己埋在一团岚青色的烟雾中，挂在嘴边上痴痴的笑，被一团雾气遮住了。 来到小区门口那汪池水，他让娘站在水边拍照。水里映出娘的倒影，娘僵硬的笑着，笑容随着涟漪渐渐模糊，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这就是自己的远方，自己的西湖吧。 一阵秋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热乎乎的气息，混杂着飘来的清香，他使劲闻了一口。 树上的叶片已染上薄薄的金黄，被风吹散，一翩一颤的向下坠落。一瞬间，仿佛有股力量在拉拽，那叶片竟又跳跃旋转了几圈，才落在树下。这样的感觉，在他眼前勾画出一幅画。这是否是他心中那片风景，又是不是在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留给自己的温柔呢？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漆黑的山洞中寻找出口，却见不到一点亮光。 他用手撑住后腰，自言自语地苦笑道： “唉，想这些干嘛呢？伤神，还是稀里糊涂的好啊，要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