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郑州市二七区三李村,像颗被时光细细打磨的石子,嵌在荥阳、郑州、新密三地交界的褶皱里。站在村头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下极目,西望是荥阳浅山淌来的青黛余脉,晴日里像蒙着层薄纱;东眺是郑州近郊铺展的无垠田畴,风过处绿浪翻涌;朝南走半里,新密特有的黄土沟壑便牵出一溪活水,绕着村子的玉米地、棉花田蜿蜒,把两岸的泥土润得发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土坯房错落着,墙头爬满紫牵牛,屋脊的青瓦叠着半世纪的苔痕。祖父家旧时的粮店旁,那口老井的青石板井台被几代人的水桶磨出深凹,井沿边总飘着浣衣妇人的笑语,棒槌声敲在溪水上,和远处田埂的布谷声缠成一团。谁能想到,这片静谧的土地上,曾藏着祖父跌宕又厚重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 祖父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身后跟着一弟两妹。在那个温饱尚难的年代,张家凭着几十亩薄田、一间粮店和木材生意,算得上村里少有的“殷实户”,家里雇着两三个长工打理农活。祖父打小就透着股机灵,别的孩子在田埂上追闹时,他总凑在账房先生身边看算珠翻飞,没几年便练就了一手“噼啪”作响的好珠算——加减乘除张口就来,算盘珠子拨得比说话还快,十几岁便成了家里的“掌账人”。他眼明心细,粮店的米粮斤两不差,木材生意的进销调度得宜,没几年就把家业盘得愈发兴旺,粮囤里的麦子堆得冒尖,木材铺的木料从村头摆到了巷尾。</p> <p class="ql-block"> 后来,祖父结识了新密岳村的郑子午,两人一拍即合,合伙在窦家洼开了座煤矿。凭着精明的经营和实在的为人,煤矿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运煤的马车从矿上排到窦家洼的村口,家里的光景也跟着走到了顶峰。那会儿的张家,是远近闻名的望族:二爷爷考上了河南大学,两个大伯后来也循着他的脚步走进了大学校门,每逢假期回村,总能引来乡邻羡慕的目光。</p> <p class="ql-block"> 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碎了中原的宁静。本家三爷爷是地下共产党员,常趁着夜色溜回村里,在张家的煤油灯下给族人讲延安的故事、讲抗日救国的道理。那些关于“家国”的话语,像种子落在祖父心里。他在上海开了家进出口贸易公司,让正在河南大学读书的二爷爷打理,表面做着寻常生意,暗地里却四处奔走,进口了一批车床,悄悄捐给了豫西抗日根据地——那些冰冷的铁家伙,后来都变成了打击侵略者的武器。可谁也没料到,解放前夕,二爷爷竟被国民党从学校看押去了台湾,这一别,便成了家族几十年的牵挂。</p> <p class="ql-block"> 1950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颁布实施,全国范围内的土改运动随即展开。按照政策,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没收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也就是在这时,张家被划为了地主成分,家里的土地、粮店资产都按规定进行了重新分配。到了1954年,国务院通过《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拉开序幕。1956年初,全国掀起合营高潮,祖父没半分犹豫,主动将窦家洼煤矿捐给了国家。</p> <p class="ql-block"> 没有了万贯家财,祖父揣着那把磨得发亮的算盘回了三李村。他从不说过去的荣光,只把一身本事都用在了乡邻身上:生产队核算工分,他搬着小板凳坐在老槐树下,算盘珠子一拨,几十户的工分清清楚楚;谁家盖房算材料、娶亲算开销,都来寻他帮忙,他从不推辞;村里年轻人想学珠算,他便手把手地教,指尖划过算珠的“噼啪”声,成了村子里最安心的背景音。那会儿,生产队的大事小情,乡邻们总爱先问问他的意见,有时候比村支书还“有号召力”——大家信的,是他的公道,更是他的实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祖父早已不在,但那棵老槐树还立在村口,井台的凹痕里仍存着溪水的凉意。他留下的那把算盘,还摆在家里的八仙桌上,算珠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三李集的老人们提起他,总说“张老大不是一般的地主”——他见过繁华,也经过世变,放弃了财富,却把“明事理、肯担当”的家风,刻进了张家的骨血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又吹过村口的老槐树,槐花落了一地。恍惚间,仿佛又听见那清脆的算盘声,混着溪水流淌、布谷鸣唱,在三李村的田埂上,一遍遍地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