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日落西山

公孙月琳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陕北农村的窑洞大都依山而筑,我家的也是如此。那几孔窑洞安静地坐落在山脚下,麦场则偎依在东边的半山腰上。站在麦场举目四望,远近层叠皆山峦。每日清晨,日出跨越山海,一步一步摇上山巅,将光芒洒遍黄土沟壑,唤醒沉睡的万物。</p> <p class="ql-block">  旭日东升,日复一日,又日日不同。</p><p class="ql-block"> 我立于麦场静静等候。天际从烟灰、铅灰渐转为灰白,继而微金涌动,终于金光四射。流云在光的指挥下瞬息万变,如同天神执笔,在天幕上绘出一幅又一幅瑰丽画卷。我常为这些画面赋予意义,正如我时常在心底描摹自己人生的各种可能。 </p><p class="ql-block">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那是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之力。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顷刻驱散天地间最后一丝清寒。晨风拂过,暖意漫卷,山间雀鸟争鸣,村中犬吠相闻,整个世界恍如初醒。 </p><p class="ql-block"> 你看,露珠尚且晶莹地卧在叶片上,村子里已有炊烟袅袅升起。远方光影渐次分明,勾勒出宛若梦境的画卷。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自己是身在画内,还是画外。东方云层叠叠之处,仿佛幻化出一条古老的丝绸之路,驼队缓行,铃声悠远。我站在麦场,神思飘向西域的歌舞与那个出塞离乡的昭君。转眼间,蓝色天幕上白云如鱼鳞铺展,道道金光破云而出。身体沐浴在晨光之中,心底也随之暖透。一股蓬勃的希望如泉涌起——我知道,我是如此热爱着生活。 </p><p class="ql-block"> 我爱着生活,因此生活报我以绚烂色彩,点亮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清晨,我在公鸡的“喔喔声……”中自然醒来。推开窑洞的木门,山风裹着黄土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已在院内的灶间忙碌,柴火噼啪,小米粥的香气从灶台间的大铁锅里飘向远方。 </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离开院子,信步走向半山腰的麦场。站在这里,仿佛立于天地之间。远山如浪,一层叠着一层,在晨光中显出淡蓝、灰紫的层次。我站在这坚实而温暖的黄土地上,看着日头一寸寸爬上山巅,金光泼洒的那一刻,沟壑纵横的高原顿时苏醒。露珠在麦苗尖上滚动——那是儿时的景象了,如今它们只能在满山的杂草间闪烁,折射着晶莹的光。喜鹊从崖畔飞过,翅膀划开清冽的空气。这些色彩与声响,并非多么壮丽,却日日为我绘就一幅生动而亲切的生活画卷。我想那便是奶奶用剪刀剪出的五彩斑斓;是父亲用木犁犁出的万里江山;是母亲用勤劳的双手托起的坚固城堡。你看,院外老槐树上挂着的金色玉米,院内窑洞石墙上挂着的火红辣椒,还有村庄里那些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麦子。我在村庄里自由生长,这偌大的天然氧吧赠予了我无限美好的遐想。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出生的环境正在以它的方式将我托举,并将最质朴的绚烂馈赠于我。 </p><p class="ql-block"> 我爱着生活,所以生活回我以绵延曙光,照亮每一步前行的路。清晨,我偶尔会跟着父亲锄地,锄头挖开土壤的瞬间,我能感受到大地的呼吸。劳作是辛苦的,脊背淌汗是常事。父亲因常年劳作,手掌磨出一个又一个老茧。而我的手有时会磨出水泡,父亲告诉我,那是我不常干活,握锄把也太松的缘故。我们时常坐在田埂上,吃母亲送来的早饭。手捧粗瓷碗,喝一口母亲熬的小米粥,佐以一碗香喷喷的大烩菜,望着那些曾付出汗水的庄稼在日光下茁壮成长,那便是那时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心里便会涌起无限的骄傲和欣慰。我想父亲和母亲心中的感情一定和我不同,我猜他们心中涌起的,该是一种扎根于土地的、更为深沉的安全和希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爱着日出东方,也爱着日落西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儿时的午后,不是去看日落,就是去给家里的马儿割草。割草时,四哥拦羊归来的吆喝声,村人粗粝的笑声和朴实的方言也随之荡进耳朵。用儿子的话说,那就是太有生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西天的晚霞常染红整片天空。我总在那时背诵起“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谚语。可我更爱的,却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样的诗句——尽管站在我的村庄,永远也望不见诗中的景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土高原的日落,像一场山与天之间无声的对弈。每当晚霞格外绚烂,我总会凝望出神,情难自抑地向着天空呼喊,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瑰丽的诗句都诵与它听。如今我依然会为一片晚霞驻足,每一次心动的刹那,仍雀跃如少年。好在现在有了手机,拍照、录视频,能以影像挽留落日与霞光,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那是赵匡胤心中的日出;“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那是刘叉心中的日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那是王维心中的日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是李商隐心中的落日。那么我呢?我心中的日出东方,日落西山又是什么样子?我想我心中的日出日落就是“日头爬坡烧红了山,黄河淌金照弯了川。老汉甩鞭赶羊下山,一袋烟功夫又亮天。”为何如此?那是因为你在这片土地住久了,自然而然流淌出的一种陕北人独有的信天游的情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入夜时分,炊烟会再次袅袅升起。忙完一天农活的人们聚在老院子的槐树下,听着鲁大爷的二胡声,吃着家常便饭,乡村的生活简单而丰满。西天的霞光还在燃烧,而我静静望着它,虫声渐渐响起,像为黄昏伴奏,也像在迎接夜的来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复一日的日出日落,赋予我平凡而坚实的温暖。这些体验看似寻常,却在我心中积淀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山间的植物仍会生长,村庄也将在寂静与喧哗中继续它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活从未向我许诺过宏大的奇迹,却始终以它绵长而温柔的晨光,照亮我的前路,告诉我:只要向前,就有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迎送之间,我渐渐学会了爱这具体的生活——爱它的艰辛与馈赠,也爱它的单调与丰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