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大地上的刻度2006年的宁东,大地还是一片被风沙啃噬的苍黄。巨型卡车碾过的车辙如干涸的河床,裂向天际。我,一个刚出校门的技术员,揣着图纸和忐忑,站在了这片粗粝的土地上。世界不再是书本上平滑的曲线,而是刮在脸上生疼的沙砾和望不到头的荒芜。我抱着的全站仪成了我最陌生的伙伴,图纸上的坐标点在现实中找不到任何依托。直到他们的出现——秦志飞师傅用粗短的手指在我图纸上一戳:“娃娃,这里,先找这个控制点。”他的声音混着陕北口音和卷烟味,却像第一块基石,稳稳安下了我惶惑的心。贺海刚师傅教我调平仪器。他并不说话,只是蹲下身,粗砺的手掌缓慢地转动脚螺旋,眼神如鹰隼般捕捉着气泡最微弱的颤动。“地是活的,会呼吸,会沉降,”他最终开口,“你得感觉到它,仪器才会跟你说真话。”那一刻,我学的所有理论,在“地的呼吸”这样的词语面前,忽然有了沉重的生命力。真正的洗礼来自放线。王志林和田小成师傅一前一后,扛着几十斤的经纬仪和标尺,在嶙峋的土石坡上如履平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记录的本子上沾满汗渍。王师傅回头吼:“技术员!数字是死的,地是活的!你得把它看活!”他指着前方:“那里,图纸上一条线,将来是厂房的脊梁,差一毫,脊梁就歪了!”最难忘的是张永明师傅。他沉默寡言,却总在我焦头烂额计算时,默默递上一杯浓得发苦的酽茶。一次,为复测一个被破坏的点位,我们从拂晓奔走到日暮。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如同大地上漫长的刻度。我几乎虚脱,嘟囔着“差不多行了”。一直沉默的老张突然挡在我和仪器之间,指着西坠的日头:“它落山,一天就过去了,不会再回来。这个点,今天没放到毫米,这栋楼的一生,从开始就错了。”他拿起铁锤,将木桩死死钉入大地。那一声声沉闷的锤音,不像敲在木桩上,像敲打在我年轻而浮躁的心壁上,回荡出庄严的回声。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对教科书的“优等生”。我学会了在狂风里用身体护住仪器,学会了像秦师傅一样眯眼瞄准,像贺师傅一样用掌心感受大地的平衡,更学会了像老张一样,对每一个数字怀有近乎固执的敬畏。我的皮肤变得黝黑,嗓音变得粗粝,却能笑着喝下那苦茶,能在那片苍茫中,用我们打下的每一个点,将那宏伟蓝图从二维的图纸上,一寸寸地“钉”入坚实的三维世界。那些点,是坐标,是基础,是筋骨。而我们,是一群在荒原上用脚步丈量理想,用仪器对话未来的“点灯人”。最终,厂房立起,设备轰鸣,那片曾经只回荡风啸的土地,被另一种雄伟的声音唤醒。许多年过去了,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更精密的仪器,更宏伟的建筑。但我知道,我人生的基准点,早已在2006年的宁东,被一群沉默的师傅们,用最朴素的方式,毫厘不差地定在了那里。它沉静地存在于我生命的坐标系中心,告诉我:世上的伟大,皆起源于大地之上,一个又一个必须敬畏的、微小的点。</p> <p class="ql-block">黄沙中的刻度与电波</p><p class="ql-block">2006年的宁东,春天不是从绿意开始的,而是从一场又一场昏天黑地的风沙中挣扎出来的。狂风卷起戈壁滩上无尽的黄土,挟带着碎石,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昏黄。在这里,建设才刚刚在荒芜中犁出第一道伤口。我们便是这伤口上忙碌的蚁群。</p><p class="ql-block">每天收工,迷彩服沉重得能直立在地上,抖一抖,黄沙倾泻而下。同事们笑言,脸上身上至少揣着五斤宁东的土下班。水是精贵的,一盆清水洗完脸,便沉淀为厚厚的泥浆。我们就在这永恒的土黄色里呼吸、吃饭、沉睡。</p><p class="ql-block">我的全部世界,是两个极端。</p><p class="ql-block">一端是粗粝至极的现实。秦志飞师傅的手像老树根,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灰,他教我调平仪器,告诉我大地是活的。贺海刚师傅的吼声能压过风声,训斥着图纸上一毫米的偏差。王志林和田小成扛着仪器在乱石堆里行走如飞,汗水在他们背上冲出泥泞的沟壑。我与他们一同,将一个个坐标点,用木桩和铁锤,死死钉入这片不毛之地。我们测量、放线,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躯,对抗着风沙的侵蚀和土地的顽固,试图从虚无中建立起名为“未来”的秩序。</p><p class="ql-block">另一端,则藏在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一部银色的翻盖诺基亚里。它是我与外界唯一的、纤细的连结。屏幕上亮起“杨瑞萍”的名字时,整个世界的风沙仿佛瞬间静音。我们靠一条条短信“恋爱”。她在那头描述南方湿润的晚风、刚开的月季、办公室窗外的雨声。我在这头,蜷在充斥着汗味和脚臭的工棚里,拇指笨拙地按着键盘,将震耳的夯机声、师傅们的鼙鼓、还有被风沙刮得生疼的脸颊,全部小心翼翼地过滤掉,只挤出几句苍白的“一切挺好,勿念”。</p><p class="ql-block">强烈的自卑像胃里的石头,磨得人生疼。她的世界是月季和雨,我的世界是黄沙和桩。她的问候是“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的答案是食堂一成不变、总沾着牙碜的土豆白菜。我赚的钱,掰开来每一分都浸着汗和土,甚至不够在镇上给她买一件像样的礼物。我渴望她的文字,那是我荒漠里的泉;又惧怕她的问候,那会照见我一身卑微的尘泥。在这极致的矛盾里,我活得小心翼翼,如同在测量一个无比精密的点,生怕一丝震动,就让一切归零。</p><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傍晚。风沙格外猛烈,我们为了抢一个基础标高,加班到天色昏沉。我疲惫不堪,满头满脸都是凝固的泥汗混合物,像个土俑。手机在裤兜震动,是她的短信:“很想你,听听你的声音好吗?”</p><p class="ql-block">我握着电话,跑到工棚外的沙丘上,风声呼啸。我按下拨通键,听到她清澈的“喂?”那一刻,喉咙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我该说什么?说我今天吃了五斤土?说我的辛苦和卑微?</p><p class="ql-block">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机高高举起,对准了工地。让那晚风卷着震耳欲聋的夯机声、金属的碰撞声、塔吊的轰鸣声、还有老师傅们用粗犷方言指挥喊叫的声响,通过电波,毫无保留地传了过去。</p><p class="ql-block">整整一分钟,我举着手机,像举着一个沉重的誓言。</p><p class="ql-block">然后,我放下手机,贴到耳边。风声似乎小了。我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很轻很轻地说:</p><p class="ql-block">“我听到了。”</p><p class="ql-block">“我听到了……你们在建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电话断了。我站在苍茫的沙地里,一动不动。许久,有滚烫的东西冲出眼眶,在布满黄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贺师傅说的“地的呼吸”,也明白了张师傅那句“楼的一生”。我身后的轰鸣不是噪音,是我和我的师傅们,正在创造的声音。我的自卑未曾消失,但它中间,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如同在无边的黄沙里,终于钉下了一个坚实而无可撼动的坐标点。</p><p class="ql-block">我不再仅仅卑微地渴望爱情。我开始渴望,能让她真正看见,我们正在从这片风沙里,一寸一寸测量、一锤一锤建造起来的世界。那或许才是爱情,最沉重的基石。</p> <p class="ql-block">风沙中的刻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宁东镇中心区施工的日子,是被太阳晒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的日头没有柔情,它高悬于戈壁滩上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毫无保留地将光和热砸向大地。土地被炙烤得龟裂,每道裂缝都诉说着干渴。我们便在这巨大的熔炉里,如同移动的剪影,重复着测量与放线的枯燥规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信命,但更信命能改。改变的惟一途径,便是在这烈日下,将每一根桩钉得更深,将每一个数据算得更准。我的信念简单到固执:努力干活,积极学习。汗珠砸在图纸上,迅速被吸干,只留下一圈淡黄的盐渍,像一枚卑微的勋章。我追随着秦志飞、贺海刚那些老师傅,看他们如何用长满老茧的手,轻易地降伏桀骜的仪器,听他们用最粗粝的话,讲解最深奥的偏差原理。我将这些统统吞下,如同吞下能让自己强壮的粮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风来了。这里的风是另一重主宰。它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顷刻间,天地变色。黄沙被卷成巨柱,连接天地,呼啸着吞噬一切。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和一种声音。我们被迫停工,寻找躲避之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却常常慢几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骤然袭来的昏黄里,看着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工地瞬间陷入混沌,测量旗被撕扯得猎猎作响,刚划好的白灰线转眼就被沙土掩埋。狂风试图把我推着走,单薄的身体成了一面兜风的旗。我背对着风来的方向,站稳,眯起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思考会变得格外清晰。巨大的轰鸣声反而像一种屏罩,隔开了世俗的琐碎。我问自己:为何在此?这吞没一切的荒芜,何时能变成图纸上的繁华?我的未来,是否会像脚下这条即将被掩埋的线,需要无数次地与风沙抗争,才能最终被确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衣袋里的诺基亚有时会在狂风中震动。那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微弱的波。我背对着风沙,蜷缩身体,形成一个笨拙的庇护所,翻开手机。屏幕上“杨瑞萍”的名字,是这漫天黄沙中唯一湿润的绿意。她问我在做什么。我回:“在听风。”没说出口的是,我在风里思考和寻找,寻找属于我的生活,以及能通向她的、不那么卑微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风势稍歇,我们便要从避风处钻出,拼命找回被掩埋的标记,重新开始。每一次复测,都更像是一次宣誓,对着风沙宣布:你掩埋一次,我便重来一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我那些关于生活的答案,并非在书本里找到,而是在这永无止境的“重来”里,被一锤一锤地钉进了大地。它告诉我,生活就是与一场又一场风沙的较量。线被埋了,就再画一遍;点被毁了,就再测一次。直到楼立起来,路铺出去,直到狂风吹过,再也带不定我们亲手铸就的坚实坐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在狂风里单薄站定的少年,最终没有改变世界的狂风,但他学会了在风中站稳,并在一次又一次的复盘中,测量出了自己生命的经纬。</p> <p class="ql-block">风沙中的铜板</p><p class="ql-block">那年夏天的太阳,是烙铁。它烫在我的背上,烫出一层又一层黑亮的皮,汗水流下来,不是凉意,是灼痛的溪流。我站在银川城外的砂石厂,从兰州来银川吴平东一起,带我去了镇北堡,我们的皮肤一样颜色,早已不是颜色深浅的问题,而成了一种坚硬的壳,一层在与生活直接肉搏中磨出的铠甲。</p><p class="ql-block">我们坐在滚烫的阴凉里,拧开塑料水瓶,水都是烫的。吴平东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眼望着远处扭曲的地平线,说:“这样不行,得找个法子,‘开财路’。”他说“开财路”三个字时,声音压低,带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诡秘。我那时刚从学校出来不久,骨头里的书生酸气还没被太阳彻底蒸发干净,听了只觉荒谬。可当夜晚收工,摸着裤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沾着沙砾的零碎毛票,那荒谬感便被巨大的空虚吞没了。</p><p class="ql-block">读书为了什么?这问题像蚊子,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里嗡嗡作响。它叮咬我,我却无力抬手拍死它。答案被现实的重压碾得模糊不清。它没能给我即刻摆脱赤贫的钥匙,反而像在我与这片粗粝土地之间,隔起了一层透明的、却无法突破的玻璃。我看着厂里那些沉默的老工友,他们的一生仿佛就是我这一个夏天的无限拉长,这念头让我恐慌得几乎战栗。</p><p class="ql-block">我的“财路”,是连一双袜子都不敢妄想。街边小摊的棉袜,三块钱一双,厚实,能很好地保护在劳保鞋里磨得发红的脚踝。我路过三次,手在口袋里将那几个硬币捏得发热,最终还是没有掏出来。那三块钱,是第二天一顿勉强果腹的午饭,是能给病后初愈的母亲寄去时,汇款单上多出的一行微不足道的数字。省下来,汇出去,仿佛就能填补一些我无法在她床前尽孝的亏空,换取她一丝宽慰的笑容,也填补我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作为儿子的心情。</p><p class="ql-block">可刚毕业的少年,即便把自己榨干,省下的也依旧是沙漠中的一滴水。贫困是黏稠的泥沼,不吃不喝,只会让你下沉得更快,而非挣脱。</p><p class="ql-block">于是,当吴平东再次郑重提起那位据说灵验无比的神婆婆时,我那点可怜的知识分子的矜持,终于在对改变的极度饥渴前,溃不成军。我们去的那天,刮着大风,黄沙打得脸生疼。神婆婆的土坯房矮小昏暗,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和某种陈旧布料的气味。她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利,像能看穿我口袋里仅有的那点寒碜。</p><p class="ql-block">仪式光怪陆离,念念有词,香烟缭绕。她在我手腕上系了一根褪色的红绳,用枯枝般的手指蘸了碗里的“圣水”,弹在我额头。最后,她塞给我一张画着诡异符号的黄纸,嘱咐夜深人静时面朝东方烧化。</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在神秘的氛围里,在吴平东虔诚的注视下,我几乎真的要相信,有一条金光大道即将在我眼前劈开。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希望。</p><p class="ql-block">然而,回到工棚,外面的风依旧呼啸,刮走一切不切实际的幻象。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黄纸,它甚至不如我兜里那几张毛票有分量。第二天醒来,太阳依旧毒辣,石子依旧沉重,胳膊依旧酸疼,口袋依旧空空。那根红绳很快被汗水和沙尘染得污糟,松弛地挂在腕上,像一个模糊的笑话。</p><p class="ql-block">神婆婆的法力,终究没能把我从水深火热中开拉出去。它短暂地给了我一个虚妄的支点,可现实的引力太过强大。</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场荒诞的“开财路”,真正点亮的并非什么财神爷的关照,而是在我几乎被贫瘠压垮时,用最荒诞的方式,替我护住了心里那簇火苗——那点关于“或许有另一种可能”的微弱念想。它没能给我捷径,却阴差阳错地,让我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得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自己去走那条真正的、寸寸艰辛的奋斗之路。风沙依旧,但走的方向,终究得是自己用脚劈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一元钱的重量</p><p class="ql-block">一九年的风沙刮不到〇六年的银川,但贫瘠的触感却一模一样,甚至更为锋利。那一年,我活得像一枚被按在尘土里的硬币,面值微小,却要被迫承受生活全部的重压。</p><p class="ql-block">同学来的前夜,我几乎一夜未眠。不是在兴奋,而是在进行一场极为严肃的运算。手指在黑暗里无声地掐算,把枕头下、抽屉缝里所有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加了一遍又一遍。总数令人心悸。请客,意味着资产清零;不请,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将无处安放。最终,那种“地主之谊”的虚妄责任感,以及更虚妄的、怕被看穿窘迫的恐惧,压倒了理智。我决定请,并且要请得像模像样。</p><p class="ql-block">饭馆在兴庆区,一家看起来热气腾腾、价格似乎不至于让我当场破产的店。柳涛和吕维民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带着校园里直接移植过来的轻松与好奇。他们谈笑风生,点评着西北的羊肉与家乡味道的不同。我坐在对面,脸上努力挤出东道主的热情笑容,胃里却像坠着一块冰。每一道菜端上来,我心里默算的数字就跳高一级。那盘手抓羊肉,值我三天饭钱;那盆羊汤,够我买一提馒头;甚至那碟醋泡花生米,都让我想到它可以换成多少包榨菜。</p><p class="ql-block">那顿饭具体吃了什么,他们说了什么,味道如何,在我记忆里全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结账时,收银员报出的那个数字:一百二十七块五。我递过去那叠被体温捂热的钱,厚度骤然消失的刹那,指尖有点发凉。柳涛拍着我肩膀说“破费了”,那笑容是真挚的。我也笑,心里却像被那叠钱抽空了一样,只余下一个巨大的、回响着的声音:往后这一个月,可怎么过。</p><p class="ql-block">于是,预言般的日子开始了。开水泡馒头,白的,没有任何点缀。馒头是实在的,能撑大胃囊,驱赶饥饿的嘶鸣;开水是虚无的,只能提供一点温热的欺骗。偶尔,奢侈地掰半块扔进开水里,看它膨胀成硕大而惨白的一团,仿佛吃得更多了些。胃似乎被填满了,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油星的渴望。那是一种从肠胃最深处渗出来的、无法搔抓的痒和空。</p><p class="ql-block">便是这般境地,却还要去贺兰县办事。去时已掐算好最便宜的公交线路,回来时,站在贺兰马寨的路边,看着公交车慢悠悠停靠,乘客上下。一元钱的硬币就攥在手心,被汗浸得湿滑。</p><p class="ql-block">引擎轰鸣着,像在催促。售票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那一刻,脑中的计算器又疯了似的跳起来:这一元钱,是明天两个白面馒头,是后天一包最便宜的榨菜,是大后天……它不再是一枚轻飘飘的硬币,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压着我的手腕,也压着我的呼吸。</p><p class="ql-block">鬼使神差地,我收回了踏上车门的脚,对售票员摇了摇头。车开走了,尾气喷了我一脸。</p><p class="ql-block">然后,我便开始走。从贺兰马寨,走回银川金凤区的康居。那条路长得没有尽头。太阳毒辣,柏油路面被烤得软化,空气扭曲。汗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痛。脚步从一开始的故作轻松,到后来的沉重拖沓,再到最后的机械麻木。我数着路边的电线杆,数着掠过的车辆,用尽一切办法忽略掉身体的疲惫和大脑里对自己这份凄惨的嘲弄。</p><p class="ql-block">省下一元钱。我几乎被这个念头里蕴含的巨大悲凉和一种扭曲的胜利感给淹没了。每一步,都在质问自己:何以至此?每一步,又都在回答自己:必须如此。</p><p class="ql-block">终于看到康居那片熟悉的楼群时,天已经黑透了。双腿像灌满了铅,喉咙干得冒烟。我瘫坐在路边,摸出兜里那枚救下来的、被体温焐得滚烫的一元硬币,突然觉得它重得几乎握不住。</p><p class="ql-block">那不是一个月的馒头,也不是几包榨菜。那是一个青年全部的家当与尊严,是贫瘠生活压下来的全部重量,都浓缩在这金属的小小圆片里。不堪回首?是的。但那一条长路,和那枚硬币,却比许多光鲜的时刻,更深刻地烙进了我的骨头上。</p> <p class="ql-block">信念崩裂的时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毕业证书的墨迹尚未干透,现实的冷雨便瓢泼而下。那纸曾被视为通天梯的文凭,被我紧攥在手,却最终发现它并非能够点石成金的金手指,而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的困顿与卑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书本中拾级而上,满以为推开社会的门,所见当是坦途。谁知迈出门槛,脚下却是流沙。招聘会场里摩肩接踵,无数与我相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相似的渴望与焦虑。递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的回音,那微薄的薪水在扣除房租饭钱后,竟比老家进城打短工的表兄所得还要稀薄。夜深人静,我摊开账本,数字冰冷而残酷,它将“知识就是财富”这句格言衬得如同一记空洞的回声,在四壁萧然的出租屋里来回碰撞,最终碎成一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开始躲避家人的电话。母亲在那头殷切地问:“工作顺心吗?钱够不够花?”我在这头,喉咙发紧,只能含糊地应着“都好,都好”。挂断电话,那种羞耻感如潮水灭顶。我无法告诉她,她引以为傲、耗尽家财供出来的大学生儿子,正对着超市里打折的临期面包犹豫不决;无法描述,我如何因为错过末班公交,在寒冬的夜里徒步走回郊区的住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怀疑像藤蔓,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疯长。 读书,究竟为了什么? 那些挑灯夜战的深夜,那些背诵过的定理条文,那些耗尽心血完成的论文,它们所有的价值,似乎仅仅是为了将我送到一个更高、也更令人眩晕的悬崖边上,让我更清晰地看清自身处境之窘迫。它没有给我立刻改变命运的力量,反而在我与过往粗粝但熟悉的生活之间,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我回不去的故乡,又融不入的城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可怕的,是对自己的怀疑。 是否我根本就是个拙劣的骗子,用一纸文凭骗得了所有人的期待,包括我自己?是否那些拼搏本就是个错误的选择?信念那座巍峨的建筑,从前被书本和教诲一砖一瓦砌得高大坚固,如今却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从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簌簌地往下掉着碎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不见未来。前方雾气沼沼,回头路却已崩塌。我卡在时代的缝隙里,成为一个尴尬的注脚。那段光阴,是信仰的废墟,是自我认知的全面沦陷。我不再相信书本,不再相信承诺,最终,也不再相信那个曾经满怀热望、如今却狼狈不堪的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的豪情都熄灭了,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顽固的念头在废墟之上残喘:活下去。先活下去,像石缝里的草,无论信不信阳光,总要先伸出枝茎。</p> <p class="ql-block">康居蜗居记</p><p class="ql-block">三百元,在康居A区能换来什么?一个月的栖身之所,四面白墙,水泥地,以及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起的、混杂的鼻息。那是我对“家”最初的理解,它无关宽敞与体面,只关乎分摊。大学同学李艳霞,妹妹樊银燕,弟弟樊银龙,我们像偶然滚落一处的石子,在这间陋室里短暂地相互依靠。</p><p class="ql-block">这处蜗居是冉韬带我寻见的。那时的我,对于“租住楼房”毫无概念,格局之于我,是遥不可及的想象。我的世界尚且停留在能遮风挡雨便足矣的层面。是冉韬,替我推开了这扇城市生活的门,尽管门内景象逼仄。</p><p class="ql-block">生活的骨架,是被朋友们一件件赠与的物件撑起来的。 冉韬送来的沙发旧了,绒布磨损,弹簧也有些疲软,但它是客厅里唯一能称之为“座”的东西,承载了我们劳作一日后沉重的瘫倒。王长宁给的床,吱呀作响,翻个身便抗议般地呻吟,却托住了我无数个因迷茫而辗转的夜。刘海宁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成了我穿梭于城市缝隙、寻找廉价菜市与零活儿的坐骑。</p><p class="ql-block">这些馈赠并非簇新的礼物,它们都带着他人生活的印记与磨损,却无比郑重地安放进我空荡的生活里。它们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种无声的宣言,宣告着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正被一种粗糙而真挚的情谊默默托举。</p><p class="ql-block">于是,一个念头像种子般,在这片贫瘠的土壤里顽固地钻了出来——我要买一辆摩托车。不是自行车,是摩托。它意味着更快的速度,更远的行程,以及一种挣脱般的感觉。</p><p class="ql-block">目标锁定为一辆二手太子摩托。它看上去颇有气势,尽管漆面暗淡,引擎声粗哑。对它,我产生了一种近乎痴迷的渴望。它不再是单纯的交通工具,而是灰扑扑的生活尽头,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盼头。</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五个月,生活被压缩成更极致的形态。开水泡馒头成了常态,每一毛钱都被反复掐算。省下公交费,蹬着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顶风而行;拒绝一切不必要的开销,将那种对油星的渴望死死摁回胃里。攒钱,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每一枚硬币的投入,都仿佛听见那辆太子摩托的引擎向我更靠近了一分。</p><p class="ql-block">过程漫长到近乎煎熬。信念时而被疲惫侵蚀,怀疑时常反扑。但每当回到那间拥挤的小屋,看到那张床,那个沙发,它们仿佛都在无声地证明:你看,生活是可以一点一点挣来的。</p><p class="ql-block">终于,我攥着那叠沉甸甸的、由无数个馒头和步行省下来的钞票,换回了那辆二手太子摩托。我跨坐上去,手掌紧握车把,冰凉的触感却让我血液滚烫。引擎点燃的轰鸣,在我耳中,是胜利的号角。</p><p class="ql-block">它没有让我立刻摆脱贫穷,我依旧住在三百元月租的房子里。但当我骑着它驶过街道,风猛烈地扑打在我脸上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我不是在被生活拖着走,我是在朝着前方,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前方,自己驶去。那辆破旧的摩托,是我在那段逼仄岁月里,为自己挣来的第一份辽阔。</p> <p class="ql-block">银川的暖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银川的暮色总是来得迟缓,天际线在黄沙与夕阳的涂抹下,呈现出一种辽阔而苍凉的橘红。我走在其中,常觉自身如沙海一粒,前路漫漫,湮没于无尽的地平线那头,不知所终。那是一种宏大背景下的渺小与无助,梦想被现实的风沙磨蚀,露出粗粝的内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最觉困顿,几乎要被那沉重的渺小感压垮之时,张满兵出现了。他是我旧日的同学,一名与焊枪和钢铁为伴的焊工,身上总带着金属灼烧的气息和一种工人特有的、沉默的实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晚,他约我在新一中附近碰面。街边小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是这座城市最平凡的烟火气。我们寻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他没什么多余的话,直接把菜单推到我面前,“点个硬菜。”语气不容拒绝。那顿饭的具体滋味已然模糊,只记得滚烫的羊肉汤氤氲出的热气,扑在脸上,瞬间就化解了连日来盘踞在心头、几乎要凝成冰碴的郁结。我们吃着,他间或问起我的近况,我含糊应答。他并不深究,只是举起酒杯,“碰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那顿饭菜本身,并非什么玉盘珍馐,却是我那段时间里,咽下的最踏实、最有温度的一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雪中送炭的情谊,远不止于一餐饭。他知道我囊中羞涩,临别时,从他那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卷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塞到我手里。“先拿着用,”他说的平淡,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那卷钱还带着他的体温,烫得我手心发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大的恩情还在后头。当我决意报考二级建造师,却被那笔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堪称巨额的报名费拦在门外时,又是他,二话不说,再次解囊。他把钱递给我时,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正事,得办。”没有一丝疑虑,仿佛投资我的未来,是一件天经地义、稳赚不赔的买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借给我的,哪里仅仅是钱。那是在我人生航船搁浅于贫瘠浅滩时,他奋力推来的一股力量;是在我几乎要相信自已一无是处时,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我信你。这份信任,比任何金银都更具分量,它重新点燃了我内心深处那簇几乎要被冷风吹灭的火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年过去了,银川的风沙依旧,人生的路也依然修远。但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那间喧闹的小饭馆,那个沉默的焊工同学。他让我深信,即便前路漫漫,吾道不孤。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能支撑着我们,走过最漫长的冬夜。</p> <p class="ql-block">银川扎根记</p><p class="ql-block">我们是被故乡挤出的一代。书本知识塞满了头颅,却填不饱空腹,更垫不起安身立命之基。身上洗不掉的“臭老九”思维,在现实坚壁上撞得粉碎。回头路已断——老家徒有四壁,父母佝偻的脊背在黄土地上犁出的沟壑,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我们三人,像是被抛入银川这片陌生海域的扁舟,除了彼此,再无依靠。</p><p class="ql-block">我,刚从虚妄的云端跌落,满身尘泥;妹子银燕,医学院毕业的白大褂尚未穿暖,便直面生活的寒刃;弟弟银龙,建校的蓝图还在脑中盘旋,就得先砌起自己生存的砖墙。那是怎样一段青黄不接的岁月啊!三个人,三张毕业证书,却凑不齐一份像样的安稳。</p><p class="ql-block">繁华的大银川,以玻璃幕墙的冷光和车水马龙的喧嚣,映照出我们的仓皇。我们穿梭在霓虹闪烁的街道,像三个误入华丽舞台的蹩脚演员,与周遭的光鲜格格不入。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内心揣着不合时宜的清高,脚下却踩着生存的钢丝,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可笑又可悲。</p><p class="ql-block">唯一的暖色,是蜗居里那盏昏黄的灯。我们在此抱团取暖。银燕细心,总能将简陋的饭菜做出些许花样;银龙肯吃苦,跑遍全城去找零活;我则算计着每一分钱,试图用有限的收入撑起无限的开支。发薪的日子像过节,我们将微薄的薪水摊在桌上,先划出房租水电,再谨慎地留出饭钱,若还有极可怜的结余,便会买一点肉,奢侈地犒劳彼此被生活刮削的肠胃。我们分享仅有的食物,也分担彼此的迷茫与恐惧。那种在绝境中滋长出的姊妹情谊,如同荒漠下的暗流,沉默却有力地托着我们,不至彻底沉没。</p><p class="ql-block">回头张望,来路崎岖,布满我们跌跌撞撞的脚印。吃了多少苦?无法估量。是无数个啃噬冷馒头的清晨,是为省一元车费徒步走到天际发白的黄昏,是遭人白眼后强忍的屈辱,是深夜里望着天花板无声流淌的泪水。苦楚具体到每一记饥肠辘辘的痉挛,每一次交租前的焦灼,每一回求职失败后的冰凉。</p><p class="ql-block">庆幸的是,最猛烈的风沙,终于没能将我们吹散。我们像石缝里的草,茎叶或许被吹得扭曲变形,根却在挣扎中,一点点抓牢了这片原本拒绝我们的土地。日子依旧清贫,但不再那般朝不保夕。我们渐渐学会了在这座城市的规则下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卑微地、却也是顽强地,在这片繁华之地扎下根来。</p><p class="ql-block">这根,扎得并不深广,甚至有些摇颤。但它意味着,我们终于不再是被风随意驱赶的沙粒。我们在这片巨大的喧嚣中,拥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一份源于自身挣扎的、微不足道的确定。</p> <p class="ql-block">无声的奔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短暂的迷茫如同银川春季昏黄的风沙,迷眼,呛人,却从不久留。我们没有资格长久地徘徊在自怜自艾的泥沼里。生活的鞭子抽在脊背上,不容喘息,只能继续向前跌撞,哪怕姿态狼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一幅无声的奋斗图景在两地铺开:老家固原,父母将那点早已被岁月榨干力气的骨头,再一次埋进黄土。他们的战场是土地,佝偻的腰背是永不弯曲的犁铧,试图从贫瘠中再刨出一丝希望。他们沉默地劳作,额上的汗水滴入尘土,砸不出回响,却是在为我们远在银川的挣扎,垫着最沉的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在银川这座正在疯狂生长的城市里,我们姊妹三人,成了另一股细小的支流。我放下所有虚妄的架子,一头扎进最实际的生计里;银燕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鞋,穿梭于病房的白色恐惧与生存的灰色压力之间;银龙则用建校学来的技艺,丈量着这个城市的砖石,也丈量着自己青春的硬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一家五口,被命运抛掷在两片不同的土地上,却仿佛共有着同一颗心脏,跳动着同样急促而坚韧的节奏。破釜沉舟——这是谁也没有说出口的誓言,它太沉重,太重,一旦出口恐怕会压垮此刻勉强维持的平衡。它只存在于母亲深夜捻亮又捻暗的灯盏里,存在于父亲抽烟时拧紧的眉头里,存在于我们计算每一分钱时无声的叹息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种改变贫困面貌的渴望,成了一家人心照不宣的密谋。我们不打电话诉苦,不通信言难,所有的辛苦都被各自默默吞咽、消化,转化成一股哑默的、却从未停歇的力量。我们在心里默默盘算,像最精密的会计师,核算着付出与收获,筹划着下一个微小的进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一种无声的奔流。固原的黄土与我们脚下银川的柏油路,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连接了起来。两地的努力汇聚成河,尽管水流细小,甚至时常被现实的巨石阻挡,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挣脱出来,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比昨天好那么一点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不说,但我们都在拼。用沉默,与生活较着一场漫长的劲。</p> <p class="ql-block">龙门之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毕业,像一场盛大的典礼之后,猛然被推入刺骨的寒夜。曾经,我们是跃过龙门的鲤鱼,鳞片上还闪烁着知识与憧憬的金光,以为门后是滔天的云海,无垠的天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大学那座象牙塔里,希望是被精心包裹的种子。我们谈论未来,眼里有光,心中有火,仿佛世界是一张任由我们挥毫的巨幅宣纸。每一次课堂辩论,每一回挑灯夜读,甚至每一次无忧的漫步,都仿佛是在为那个光辉灿烂的明天铺路。我们深信不疑,跃过这道门,便是脱胎换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社会的现实,却是一堵冰冷坚硬的墙。我们被抛掷出去,像一把散沙,立刻被都市的喧嚣与尘埃吞没。那份精心包裹的憧憬,在第一次求职被拒、第一次薪水入不敷出、第一次为房租焦头烂额时,便被粗粝的现实磨破了口袋,里面的种子尚未发芽,就已散落无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理想,碎了。它不再是蓝图,而是散落一地的七零八落的瓷片,每一片都尖锐地反射出我们此刻的狼狈。梦想,灭了。曾经照亮前路的灯塔,如今成了远处模糊的光点,遥不可及,仿佛只是海市蜃楼。我们完成了理论上的跳跃,实现了那所谓的“跳龙门”,可落地之后,迎接我们的并非祥云瑞彩,而是一地狼藉的鸡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鸡毛,是挤在合租房里计算水电费的琐碎,是面对父母期盼目光时的无言以对,是西装革履穿梭于写字楼却时刻感到的格格不入,是那纸文凭在生存压力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讽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跳过了龙门,却发现自己仍在水中,只是这水域更为浩瀚,暗流更为湍急,而我们,仍需拼命摆动疲惫的尾鳍,以免沉底。成功的光环迅速褪去,露出生活原本粗糙的质地。那一地鸡毛,就是生活最真实、最赤裸的写照,它告诉我们,跃过龙门并非终点,而仅仅是另一场更为漫长、也更为艰辛的游泳的开始。光环会暗淡,但挣扎中生长的力量,却真正渗入了骨骼之中。</p><p class="ql-block">白米旧忆</p><p class="ql-block">我出生在宁夏固原彭堡,那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却让我魂牵梦绕的小村庄。一九八八年,我正好七岁,记忆中那段岁月总是与一种渴望相连——对一碗纯白米饭的渴望。</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彭堡,春天里黄风卷着沙土拍打着土坯房,冬日里炕头上的温度总是不够抵御窗外的严寒。村里人家多是靠天吃饭,庄稼收成好了,日子便能宽裕些;若是遇上旱年,便是紧巴巴地熬着。</p><p class="ql-block">白米,在当时的彭堡堪称奢侈品。村里人多是吃黄米、莜面、土豆过活。我家一年到头,最多也只能买上一袋子白米。那袋子米被母亲放在粮缸最里处,用布袋仔细扎好,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记得母亲做饭时的模样。她总是先量出小半碗白米,再配上大半碗黄米,掺和在一起淘洗。水在米中旋转,白米与黄米交织,如同那时我们的生活——少许的盼望与多数的平淡相融。</p><p class="ql-block">“掺着吃,既能尝到米香,又经吃。”母亲总是这样说。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但量米时的动作却格外轻柔。那少许的白米在她手中显得格外珍贵,仿佛多撒了一粒都是罪过。</p><p class="ql-block">饭熟时的蒸汽裹挟着米香弥漫整个灶房,那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我和妹妹们围在灶台旁,眼睛盯着那口大铁锅,看着母亲掀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黄白相间的米饭在锅中泛着光,我们总能准确地挑出白米多的那一部分盛到自己碗里。</p><p class="ql-block">“慢点吃,别噎着。”母亲总是笑着看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却常常只盛黄米多的部分。有时父亲会悄悄把自己的白米拨到我们碗里,说:“爹不爱吃白米,你们正长身体,多吃点。”</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一碗纯纯的大白米饭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味的食物。我曾无数次幻想:要是能尽情地吃上一顿大白米饭,不要掺杂任何黄米,那该多么幸福。甚至在梦中,我也常见到满锅的白米饭,粒粒晶莹,香气扑鼻。</p><p class="ql-block">过年是唯一能够相对畅快吃白米的时候。母亲会做一锅相对纯粹的白米饭,配上一年积攒下来的腊肉和白菜。那顿饭,我们总是吃得格外慢,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回味许久,生怕太快结束这份奢侈。</p><p class="ql-block">如今,我身在异乡,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甚至还要为选择太多而发愁。有时站在超市的米粮区,看着来自东北、泰國、日本的各式大米,我会突然想起母亲那双量米的手,想起那黄白相间的米饭,想起灶房里弥漫的蒸汽与香气。</p><p class="ql-block">时代真的变了。从前稀缺的已成寻常,从前寻常的反倒成了回忆。我感谢这个好时代,让我的孩子不再需要为了一碗白米饭而期盼整年。但我也怀念那个时代,怀念那掺着黄白的米饭里包含的母亲的智慧与爱。</p><p class="ql-block">有时我也会做一锅黄白相间的米饭,孩子们总觉得新奇:“妈妈,为什么要把两种米混在一起?”我笑着回答:“这样更香。”他们不会明白,这简单的饭菜里,藏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一段难忘的岁月,和一份永不褪色的亲情。</p><p class="ql-block">白米饭依旧香甜,但那份掺杂其中的记忆与情感,却是任何珍馐美味都无法替代的。</p><p class="ql-block">【彭堡来的包裹】 360公里。这串冰冷的数字,丈量着从彭堡到银川的距离,却无法丈量一颗母亲心的滚烫与牵挂。</p><p class="ql-block">晨光熹微时,顺路的老乡丑嘎的三轮车突突声在小区门口熄了火。他咧着嘴笑,从车厢里抱出那个用化肥袋改装的包裹,针脚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牵挂都缝进里面。"聂婶子天没亮就站在村口等哩,"他说,"非要我看着你们当场拆开。"</p><p class="ql-block">袋口解开的那一刻,黄土高原的风沙气息扑面而来。圆润饱满的鹅蛋个个用谷糠仔细裹着,像襁褓里的婴孩;带着露水的豆角整齐捆成小把,顶端还留着淡紫色的豆花;土鸡蛋则安静地卧在麦秸编织的巢穴里,壳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最底下是用油纸包了三层的胡麻油饼,金黄的饼身上还留着母亲指纹压出的涟漪。</p><p class="ql-block">这些哪里是食物?分明是母亲从时光里偷渡来的珍宝。</p><p class="ql-block">此刻,千里之外的彭堡小院里,聂彩琴应该正提着食桶走向鸡舍。晨光在她花白的发丝上镀金,那双开裂的手撒出金黄的玉米粒,惊起一片扑棱棱的欢腾。她总要蹲下来摸摸最新鲜的鹅蛋,还带着母鸡体温的,便小心地揩净了,对着太阳照一照,仿佛能照见儿女吃下去时满足的笑脸。</p><p class="ql-block">菜畦里的豆角是她用棉籽饼喂大的,拒绝化肥农药,就像拒绝这个时代太快太急的节奏。她总说:"城里菜没菜味,人没人情味。"于是便把彭堡的日月精华都种进这一方小小的土地,晨起担井水浇灌,黄昏提着煤油灯捉虫。豆架搭得比人还高,她踮脚采摘时,脊背弯成一座小小的拱桥。</p><p class="ql-block">灶膛的火终年不熄。蒸馍的铁锅冒着白汽,炕桌上的油辣子罐擦得锃亮,腌酸菜的瓮在墙角沉默地发酵。所有这些,都成了她对抗距离的武器——既然留不住儿女远行的脚步,就把彭堡的味道装进行囊,让故乡在味蕾上生根。</p><p class="ql-block">老乡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变了形。"聂婶子非让带上这个,说是你最爱吃的麦麸醋,自家酿的。"阳光下,浑浊的液体里悬浮着金色的麸皮,像是封存了一整个夏天的麦浪。</p><p class="ql-block">她总是这样。把自己活成一座倔强的堡垒,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即将失传的农耕文明。洗衣机轰隆作响的时代,她依然在河滩捶打衣物;燃气灶普及的今天,她固执地守着柴火灶;当全世界的母亲都在学习得体退出,她却用最笨拙的方式强行介入儿女的生活——通过食物,通过这穿越山河的投喂。</p><p class="ql-block">而我们都明白,这沉甸甸的包裹里,装的何止是食物?是井水的清甜,是黄土的厚重,是鸡鸣犬吠的热闹,是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全部温度。她舍不得吃的哪里是鹅蛋豆角,分明是那份"被需要"的幸福感。</p><p class="ql-block">夜深了,煮熟的鹅蛋在瓷碗里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咬下去的瞬间,黄土高原的风吹过舌尖,彭堡的月色落进胃里,母亲佝偻的身影忽然清晰得触手可及。</p><p class="ql-block">360公里外,那个"最犟"的母亲或许正站在院门口张望。她看不见城市的霓虹,却能想象儿女咀嚼她亲手种植的食物时,那瞬间缩短的千里时空。</p><p class="ql-block">这份爱从来不说出口,却总在每一个恰当的时刻,准时敲响游子的门扉。</p><p class="ql-block">银川旧影</p><p class="ql-block">回想起来,2006年初到银川时,这座城市已经显露出它特殊的风韵,可惜我当时竟未曾留意。</p><p class="ql-block">那时的银川,街道宽阔,两旁也有垂柳,春日里应当已经抽了嫩芽。柳条在塞上的风中摇曳,与江南的柔美不同,带着几分北地的苍劲。我却只顾低头行走,眼里只有求职路上的灰尘,没有抬头看过那柳枝如何在天穹下勾勒出倔强的线条。</p><p class="ql-block">银川的天空格外高远,蓝得澄澈,云朵白得耀眼。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心里盘算着明日的饭钱,后日的房租,竟从未驻足仰望过那片天空。如今回想,那天空下,我不过是一粒微尘,却自以为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p><p class="ql-block">城中多有水泊,当地人称之为“湖”。湖岸边芦苇丛生,垂柳依依,傍晚时分常有飞鸟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我曾在那些湖边走过无数次,却从未留心观察过水纹如何扩散,如何消失,如何再次被新的飞鸟激起。我的心思全被“糊口”二字占满,再无余暇容纳美景。</p><p class="ql-block">西夏王陵静默在城郊,贺兰山巍峨在天边。它们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千百年,见证过无数如我一般的过客匆匆来去。我那时却只觉得陵墓不过是土堆,山脉不过是障碍,全然不识其中蕴藏的历史厚重与自然壮美。</p><p class="ql-block">街边小摊飘香的手抓羊肉,老城区传来的回族民歌,夜市上闪烁的彩灯……这些本应成为记忆中绚烂的色彩,却被我当时的焦虑蒙上了一层灰霾。</p><p class="ql-block">如今回想,那些被我忽略的,正是生活本身;而那些我紧紧抓住的,不过是生活的影子。人总是这样,为了一口饭食,错过了无数盛宴;为了一处栖身,错过了整个天空。</p><p class="ql-block">银川的魅力从未减损,损的是我当时那双看不见美的眼睛。人生的道路上,我们常常低头赶路,却忘了抬头看天。而天地间的美景,从不因我们的忽视而失色,它们静静存在,等待有一天我们终于懂得欣赏。</p><p class="ql-block">跌撞行路记</p><p class="ql-block">我的行路,始于宁夏固原彭堡小学那盏煤油灯下。一九八九年,光晕昏黄,只能照亮课本巴掌大的地方,圈外是西北深沉的夜。我蜷在那光中,像一只趋光的虫。那时不知何为跌撞,只觉世界安稳如书桌,直到某夜狂风撞开教室木门,煤油灯应声而灭。黑暗瞬间吞没一切,我坐在原地,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路,原不是总能被灯照亮的。</p><p class="ql-block">一九九五年,入彭堡中学。所谓跌撞,具象为冬日清晨那双永远潮湿的布棉鞋。家与学校之间那条土路,被我趟出了深浅。最深的一处,藏着一个趔趄的记忆——我怀揣刚发的成绩单,想飞奔回家,却在那个熟悉的坑前失了足。人扑倒在地,纸张飞散,泥水迅速洇开,模糊了墨迹。我没有立刻爬起,脸贴着冰冷泥泞,第一次品出“跌”的滋味:是汗水的咸涩混着泥土的腥膻,是热望被现实猛然浇熄的刺啦一声。</p><p class="ql-block">二零零零年,固原回民中学。青春的迷惘是更内在的跌撞。我在阿拉伯语诵经声与数理公式的平行轨道间摇摆不定,身份认同像一件总也不合身的衣衫。那个黄昏,我立于礼拜殿外,听着门内悠远的吟诵,却迟迟迈不进那道门槛。我的磕绊,不在脚下,而在心里。那是一种无声的摔倒,无人看见,却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二零零三年,火车一声长鸣,将我拽出宁夏,抛向山西的风沙里。在大同大学的三年,我学会在口音与饮食的差异中安放自己。最大的磕绊,是孤独。我常在黄昏给家里写信,说一切皆好,煤都的天很蓝。笔尖停顿的间隙,巨大的陌生感便袭来,将我撞得心神恍惚。那是一种悬空的跌撞,无所依凭。</p><p class="ql-block">零六年,步入社会。宁夏水利水电工程局的烈日,将书本上的公式晒得卷了边。我在工地上,用体温丈量混凝土的凝固热,第一次懂得理论与实践之间,隔着一道多么深的堑沟。次年跳槽至蓝宇实业,而后是二冶、宁通电力,像一枚被无形之手拨弄的棋子,在宁夏与内蒙间来回迁徙。每一次履历表上新添一行,背后都是一次艰难的腾挪,一次对未知的撞击。我在应酬的酒桌上学会干杯,在简陋的工棚里计算工期,在领导的训斥中低头称是。那时的跌撞,是西装革履下一次次淤青的膝盖,是深夜独处时一声声沉闷的叹息。</p><p class="ql-block">二零一一年,与人合伙创立元昊电力。真正的颠簸始于此刻。曾经的磕绊是石子硌脚,而今却是整段路的塌陷。我们挤在租来的小办公室,计算着小数点后两位的利润,应付着难缠的甲方,在酒桌上赔笑,在银行门口徘徊。最难时,发完工资,账上只剩五十七块三毛。那个除夕夜,送走最后一位催款的供应商,我瘫在冰冷的办公椅上,窗外烟花绚烂,而我连打车回家的钱都需斟酌。创业的跌撞,是把你过去所有摔倒的姿势,在你筋疲力尽时,让你从头至尾再重复一遍,并且告诉你,这才是生活。</p><p class="ql-block">而今,站在二零二五的门槛回望,从彭堡小学的煤油灯到如今宽敞的办公室,三十六年路途在脑中一闪而过。我才愕然惊觉,这一路的“跌撞”,并非人生不幸的注脚,它本身就是路。</p><p class="ql-block">所有深洼积水处,都倒映过星辰;所有将我绊倒的顽石,后来都成了磨平我棱角的砺器。那些夜归的踉跄、酒后的蹒跚、压力下的匍匐,并非不光彩的疤痕,而是我用身体刻录下的、独属于我的生命轨迹。</p><p class="ql-block">原来人不是学会走路之后才去远行的。我们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与爬起中,才真正学会了如何行走于这人世间。灯会灭,路常暗,唯跌撞之声,是我们存在的不绝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