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褶皱里的秋

和学忠

　　家乡的秋，宛如一位独具匠心的调色大师，于河岸徐徐铺展一幅斑斓多姿的画卷，那浓郁醇厚的秋意，丝丝缕缕渗进田埂间的每一寸土地。“立秋三场雨，秕稻变成米”，田边的稻穗早已不见春夏时的挺拔之态，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压得稻秆谦逊地弯下了腰，那一片金黄恰似一群刚忙完秋收的老者，正凑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穗尖亲昵地垂向土地，仿佛在与滋养它的泥土窃窃私语，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宛如丰收奏响的低吟浅唱。

　　村庄四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热闹非凡，犹如熙熙攘攘的集市。青绿的苞叶紧紧裹着饱满的穗子，有的苞叶已然裂开缝隙，露出浅黄或洁白的玉米粒，恰似一串串圆润的珍珠。也有些遭了老鼠“毒手”的玉米，被啃得面目全非，苞叶更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目睹此景，我真为玉米打抱不平，便气鼓鼓地跺着脚骂着“该死的老鼠”。

　　朝着河边走去，秋景又是另一派模样。河风恰似调皮捣蛋的孩子，捧着浪涛在岸边肆意撒欢，那涛声绝非寻常的响动，宛如河神在水底奋力擂响战鼓，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捶打着河床。溅起的水花倒是乖巧得很，蜷缩成千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刚触碰到岸石，便又蹦蹦跳跳地钻回水流之中，瞬间没了踪影。河水湍急得如同怀揣急事的少年，推着层层碎浪匆匆往前奔涌，连岸边的芦苇都被拽得东倒西歪，在风中频频低头。顿感秋不是轰轰烈烈来的，是悄悄站在风里，借着一河清水、几片落叶，把凉意递到人心上的。

　　踏入深山林间，秋味浓郁得犹如一坛陈年老酿。猕猴桃悬挂在藤上，青黄的外皮包裹着软糯香甜的果肉，恰似叶间隐匿的小灯笼，不声不响却极具抵挡不住的诱惑。核桃树飘落了半树的黄叶，铺洒在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倒像是给树根盖上了一床柔软的绒毯。弯腰捡拾树叶之时，风悄然从领口溜进来，带着水汽的清凉、草木的清新，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之间都透着清爽透亮，烦心事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路边最惹人注目的当属碎米果，它们热热闹闹地红成一片，挤在枝桠之上。并非单粒的红，而是一串串、一簇簇，一树树的热烈之红，仿佛是谁将天边绚丽的晚霞撕成细碎，又掺入了蜜糖的光泽。每颗小果子都圆滚滚、红得发亮，好似随时都会淌出蜜来。摘下一串放入口中，先是触碰到脆生生的薄皮，紧接着，那股清香宛如烟花般在口中瞬间炸开，晨露的润泽、秋阳的温暖都交融在其中，酸溜溜的甜味缓缓弥漫开来，不浓烈却恰到好处地滋润了喉咙，就连鼻尖都沾染了馥郁的果香。

　　一旁的五味子也红得沉甸甸的，一串串宛如小玛瑙，然而在我心中，碎米果始终最勾人魂魄。这酸甜滋味在口中散开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总喜欢呼朋引伴欢蹦乱跳地往山里跑，一头扎进林间寻觅碎米果，连擦都不擦就径直往嘴里塞。那时的酸甜里，混着奔跑的风、晒暖的光，还有不用想太多的欢喜。如今再次品尝，依旧是童年记忆中的那股清甜，连同那段无忧无虑的旧时光也一并回来了。

　　傍晚时分，余晖洒落，灶房便成了最温暖的所在。火塘里的柴火“噼啪”欢跳，将铁三脚连同铁锅烘得滚烫。刚从地里掰来的苞谷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剥去老壳，丢进锅里，添满水，严严实实地盖上盖子，静静等待咕嘟咕嘟的声响弥漫开来。如果架起柴火烤制苞谷，那乐趣更是妙不可言。在火边慢慢转动烘烤，壳子渐渐变得焦黑，“啪”的一声，有颗粒爆开，吹一吹灰，咬上一口，焦香与清甜完美融合，比起水煮的多了一层独特的烟火气息。暖融融的香气在灶房里肆意飘荡，我们放开肚皮吃得津津有味。

　　在火塘边坐久了，鼻尖最先捕捉到那股鲜香——苞谷的清甜与水汽相互交融，从锅盖的缝隙中悠悠钻出来，就连柴火味都变得温柔起来。待水沸腾得上下翻涌，捞起一根，烫得人不停地甩手，趁热咬一口，清甜裹挟着微微发烫的暖意，从舌尖缓缓蔓延至喉咙，手上沾染的玉米须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老人大多爱水煮苞谷，我们却对烧包谷情有独钟，还常常狼吞虎咽。

　　家乡的秋是稻穗弯腰低头所藏的丰收之喜，是玉米地弥漫的烟火之味，是河浪间擂响之鼓点，是山林间凝结的甜蜜之果实，更是灶房里苞谷散发的悠悠之醇香。它似一幅画，如一首诗，像一曲乐章，风轻轻一吹，满是让人眷恋不舍的温暖，在岁月的长河里悠悠流淌，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