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玉米香

扬帆远航

<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我就读于大队附中。那时我们晚上住校,只有中午和傍晚放学时,才能踩着黄土路匆匆回家吃饭,再急忙赶回学校。晚自习后虽有点心时间,但所谓夜宵,不过是清汤寡水里浮着几片菜叶,碗里素多荤少,肚里时常咕噜作响。饥饿,成了我们这群正长身体的半大孩子最忠实的陪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的饥饿不同于今日,是真真切切从胃里升腾起来的空荡。清晨的那碗稀饭,往往撑不过第二堂课,便在腹中化作乌有。每至课间,我们总是相视苦笑,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绿光来,对食物的渴望成了每日最真切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玉米成熟的季节,是村子里最迷人的时光。空气中飘散着清甜的香气,每每放学路过生产队的玉米地,我们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翠绿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向我们招手。那裹在层层绿衣下的玉米,该是何等的美味? 我们私下里不知咽了多少回口水。 </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日放学尤晚,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玉米地时,那香气格外浓郁。阿军先开了口:“听说嫩玉米生吃也是甜的。”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只饿兽的笼门。我接口道:“我娘去年煮过一次,蘸点盐巴,那才叫香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下望去,不见人影。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便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叶子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我们顾不得这许多。我颤着手掰下两包玉米,那“咔嚓”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响亮。阿军也掰了两包。我们将玉米塞进书包,心跳如擂鼓,既害怕又兴奋。</p> <p class="ql-block">刚要钻出玉米地,却听见一声咳嗽。能哥站在地头,手里拿着锄头,显然是刚干完活。我们二人顿时僵在原地,书包里的玉米仿佛有千斤重。“小鬼头,做什么呢?”能哥的声音不高,却让我们打了个寒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情很快报到了队长那里。我们垂着头站在队部门口,等待着未知的惩罚。队长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那四包尚未成熟的玉米,叹了口气:“明晚开社员大会,你们也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晚的社员大会,煤油灯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着,放大着。队长点名批评了我们,说我们破坏了集体财产。我们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进一步的处罚。队长说:“年纪小,饿得慌,情有可原。但集体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能动。”</p> <p class="ql-block">后来才知,队里之所以宽恕我们,一是因为我们确实还小,不过十二三岁;二是因为我们掰的数量极少,仅两包玉米而已;最重要的是,那个年代的人理解饥饿,理解孩子面对食物诱惑时的脆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事过后,竟成了全村人的谈资。大人们茶余饭后总会提起:“听说某某家的孩子掰玉米被逮了?”而后便是一阵笑声。这笑声里没有多少责备,反而多了几分理解与宽容。有时遇到能哥,他还会打趣道:“今天的玉米熟了,甜得很,可别再偷掰了。”我们便红着脸跑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年过去了,我吃过无数玉米,蒸的、煮的、烤的,加糖的、抹黄油的,却再也没有尝过那样令人难忘的滋味。那不是舌尖上的味道,而是一个时代的滋味,是饥饿与纯真交织的滋味。如今想来,那时的我们固然有错,但那个时代的人们却以一种宽厚的方式包容了孩子们的过错。他们明白,在巨大的饥饿面前,道德有时会显得如此脆弱。而那种既给予批评又给予宽容的方式,反而让我们从此记住了:集体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能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那片玉米地仍在。每当我回乡,总会特意从地边走过。能哥已经作古,队长也垂垂老矣。曾两任村主任的阿军已因病去世五年,如今只剩我一人站在地头,望着这片曾经滋养我们又让我们犯错的土地。风过处,玉米叶依然沙沙作响,仿佛还在诉说着那个遥远的下午,两个饥饿的少年,和他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玉米的余香,飘散在记忆的风中,永远那么清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