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蛇尾的构思

弘益堇

日头透过层层叠叠的嫩绿新叶，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晃眼的光斑。

我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全然陌生的苍翠，鼻腔里闯进浓郁到呛人的草木腐土气息，还有一种…活生生的、野性的味道。没有尾气，没有工业的痕迹，只有最原始的自然。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参天古木，灌木丛生，鸟鸣清脆悠远。

真的穿了。隋朝？洛阳城外？杨广刚登基？

念头刚落，脑袋里仿佛被硬塞进一座图书馆，竹简的摩擦声、纸张的翻动声、无数晦涩的文字和图画轰然涌入，胀得太阳穴微微发疼——精神上的疲惫感袭来，这具不会饥饿劳累的身体唯一无法免疫的副作用。

《诗》、《书》、《礼》、《易》、《春秋》、《孙子》……甚至还有早已散佚的《连山》、《归藏》，以及诸子百家、医卜星象…公元八世纪前，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典籍，此刻如同刻录在硬盘里一般，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我的意识中。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蓝白相间、材质古怪的校服，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扎眼。摸了摸脸，年轻，确实是自己十八岁时的模样。身高体重没变，心跳呼吸平稳得如同精密仪器，恒定在某个最佳数值。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初来乍到的迷茫——那些负面情绪被彻底屏蔽，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以及一丝…对这全新开局的好奇。

得先离开林子，找到人烟，搞清楚具体状况。

我站起身，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去。身体轻盈，步伐稳健，不知疲倦。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几只林鸟。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林木渐疏，一条夯土大道出现在眼前，车辙深陷，显示着频繁的往来。远处，一道巍峨的灰色轮廓逐渐清晰，城墙高耸，门楼壮丽，远远便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帝都气象。

那就是洛阳城。

越靠近城门，人流渐渐稠密起来。挑担的农夫，推车的货郎，骑驴的文人，还有零星的兵士。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行起了注目礼。他们的目光黏在我那身现代材质的校服上，充满了惊疑、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我这身打扮，在此地无异于奇装异服，写着“非我族类”四个大字。

我面色平静，心里却快速盘算。没有路引，没有户籍，衣着怪异，口音虽能相通但措辞习惯肯定不同，第一个关卡恐怕就不好过。

城门口果然有兵丁值守，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往来行人。

我放缓脚步，正思索着是硬着头皮上前尝试编个理由，还是暂时退回再从长计议时，城门旁的一阵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

几名衣着体面、像是学者模样的人围着一块半埋入土、明显是新近出土的石碑，个个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为首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穿着尤为讲究的深衣，正顿足捶胸，声音悲怆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苍天啊！罪过！罪过啊！商周之古物，先贤之遗珍，竟…竟毁于老夫之手！吾辈愚钝，不能识其天书，反令其蒙尘受损！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先圣先师啊！”

他身旁几个年轻人连忙搀扶劝慰：“老师息怒，保重身体啊！此物深奥，非人力能强解…”

“是啊，董博士，此碑文蝌蚪鸟迹，非篆非隶，或许本就是无字天书般的顽石…”

周围渐渐聚起些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被称作“董博士”的老儒生闻言更是痛心疾首：“顽石？尔等肉眼凡胎！此乃古之铭文，蕴藏大道！只可恨…只可恨残缺太甚，一字不解！吾心难安，吾心难安啊！”

我下意识朝那石碑瞥了一眼。青黑色的石质，断裂处颇多，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土和苔藓，露出的部分刻着一些极为古拙的符号，磨损严重，模糊难辨。

然而，就在我看到那些扭曲符号的瞬间，脑中对应的古籍篇章自动浮现，清晰无比。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或者说，是那种剥离了负面情绪后仅剩的、想要“纠正”或“展示”的纯粹冲动，我停下脚步，朝着那群人，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平静得过分的语调，随口说了一句：

“这上面刻的，不就是‘惟王既克大邑商，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又（乂）民’么？似乎是《尚书·周书》某一佚篇的片段，略有出入。”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老儒生悲怆的哭嚎和众人的嘈杂议论中，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场面猛地一静。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悲痛的董博士，劝慰的学生，看热闹的百姓，乃至守城的兵丁——全都聚焦到我这个衣着奇特的少年身上。

惊愕、难以置信、茫然、怀疑……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那董博士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学生，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手指颤巍巍地指过来：“你…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他呼吸急促，脸上血色尽褪，又瞬间涌上潮红，像是怕惊走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惟王既克大邑商’…‘宅兹中国’？！你…你认得此文？！此言何解？！出自何典？！”

我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平静地补充道：“大意是：周武王在攻克了大商朝的王都后，举行仪式向上天禀告，说我要定居在这‘中国’之地，从这里开始治理百姓。‘中国’一词，最早见于此。典籍嘛…与今本《尚书》略有不同，更像是失传的《古文尚书》某一篇的残句。”

“《古文尚书》…失传的…”董博士喃喃自语，眼神发直，像是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猛地扑到那石碑前，不顾泥土污秽，用衣袖拼命擦拭着那块我指出字符的区域，仔细比对着那些他原本认定为无解的“鬼画符”。

突然，他身体剧烈一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我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混合着无比的敬畏和激动。

他踉跄着向前几步，竟全然不顾身份、年龄和体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我的方向，不是一个完整的跪拜，更像是因为极度激动而脱力跪倒，但他随即高高举起双臂，像是向天宣告般，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高亢得几乎变调的呼喊：

“天授！这是天授之学啊！！”

他激动得涕泪横流，声音撕裂苍穹：

“师旷转世！闻天音识古篆！你是圣人门下？！求先生救我！救救这千古铭文！”

一瞬间，全场死寂。所有目光灼灼钉在我身上，那守城兵士的矛尖不知何时已悄然垂下，再无一丝锋芒对准我这“可疑”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