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秋似霞，菊如霰

石桥

《秋似霞，菊如霰》

秋月初至，天气依旧很热。

红日西坠，天色向晚，稍稍一点凉风登堂入室。半日偷闲，炉边小坐，书中修渡，半首诗拉近两颗心的距离。晚霞泊舟，红窗绿扉，情思难继，杯中一点茶韵袅袅而上，醉了半卷画轴。

于是乎放音乐来听。依旧是那几首红楼曲，缠绵悱恻，叫人泪目。所谓积习难改，看书抽烟喝茶，人生一大快事。上高中那会儿，我就喜欢陈力的《葬花吟》……但我不喜欢电视剧中的林妹妹，老版新版，看一眼便要胃痉挛。“意态由来画不成”，貌似而情离，形似而神异，空心木偶，叫人作呕，不如不拍，看书就好。情之一字，割舍不下，用心如一，终难自弃。所谓透骨蚀髓，说的就是我吧。

习惯成自然，信非虚也。这些年，若非听到触及心灵的歌，我是无意识的，每天还要听《秋窗风雨夕》，时时的还要看《红楼梦》。

可惜的是，这会手上没有那本书。那套线装脂评本，被我特意地留在了兰州新区，另一个本子的丢在办公室，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欲看不得，欲罢不能，心痒难忍，徒叹奈何。我的意思是，这会若能读几页《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听一曲“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然后呢，情接三里，思绪绵延，心底眼前，全都是那一个人，当真是清风明月两相知了。

何况，外面的秋色，渐渐的浓了，陡增几分伤悲。

“红楼”是一本冠绝千古的奇书。

这样一本书，以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了，叹叹。

曹雪芹是千古奇人。用书中人物来比喻，他和妙玉性情相近，也就是说，雪芹妙玉，两个谪居红尘的畸零人，演绎一段人生奇遇。雪芹命运多舛，妙玉一生坎坷，造化弄人，一切的遭际，或都是前世的注定。当此秋月夜，读奇书，思奇人，也是人生奇遇。有人说雪芹的结局很惨，以至于沦落到乞食为生的地步，击柝为生，就是一个打更的，兼做环卫工人。

某年某月的某日，北静王遇见曹雪芹，见他落魄至此，心怀悲悯，便把他带回家中，又找到史湘云，让一对苦命鸳鸯再聚首，重续前缘。总算是苍天有眼啊。

人世间的爱，应该是这样的吧。可惜现实中的爱情，并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否则老天对雪芹也太残忍了。以一人之落魄，成就一部千古奇书，值不值？书中有多处论及人情，也有很多男女爱情的描述，字字经典，句句药石，我格外的喜欢，可惜手中没有书，只能靠记忆写几句心底的感觉。

先说第一个，就是林黛玉的那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在第二十六回。这一回很有意思，前面写红玉情窦初开，情挑贾芸，甚至害上了相思病。小姑娘情到深时，几乎发疯，见谁怼谁，惹得怡红院人情激愤，团结一致对付她。后面就重点写林妹妹，情发幽微，一时难禁，似醒非醒之际，念出一句“西厢”情语。这一回洋洋洒洒八千多字，写实了怡红院潇湘馆中的两个女孩子，出身虽有不同，一样为情所困，而又采取了不一样的举动。红玉杀伐决断，不管不顾地爱上贾芸。黛玉阴柔含蓄，犹如笼中鸟，动静之间，欲说还羞。雪芹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玉”字，我的猜测，雪芹的乳名里面，就有一个“玉”。

这个事还要从上一回说起，第二十五回写了两件事，一件是贾宝玉王熙凤被赵姨娘马道婆魇镇。魇镇这个事，和今天的“踩小人”差不多，很玄乎，信不信，都在自己。讨厌一个人，没本事干架，只好在背后使手段，着实叫人看不起。雪芹大写特写这个事，大概是想写“通灵宝玉”，为后面的“失玉”打一个伏笔。不过这段文字很美，也很夸张。回想一下，发了疯的王熙凤，和《天龙八部》中，“相对浴红衣”的瑛姑，哪一个写得更精彩？雪芹写武侠，也是高手。

另外一件事，写的是红玉情愫暗生，和贾芸一次偶尔擦肩，便是千年的情债难负。红玉“遗帕留情”那一段文字特别美，雪芹大手笔，彰显他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红玉喜欢贾芸，便把自己的手帕丢在贾芸每天要走的山坡上，小姑娘用情大胆，心思缜密，可亲可敬。贾芸果然捡到手帕，老天爷第二次开眼，我担心这手帕叫薛蟠捡到，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遗帕一段文字，描述的是红玉姑娘情思难舍，欲进却退，欲罢不能的诸多表现，可爱至极，最后她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借以堵住俗人的诸多言论。红玉说：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情到深处，心就由不得自己了。

红玉想掌握她自己的命运！

这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难能可贵。

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个个命运不济。有个好结局的，红玉算一个，后来她就嫁给了贾芸，真正应了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话。琴瑟和谐暂且不说，至少相互白头，这便是对她的爱情是最好回报。贾家落败后，宝玉身陷囹圄，众人作鸟兽散，黛玉香消，晴雯玉殒，大观园变成一座坟场。这时候，贾芸红玉相伴去看望牢狱中的宝玉。她是个善良的姑娘，美在内心。

善恶有报，一切都在轮回中，确实如此。

袭人嫁给了蒋玉菡，两人也曾去狱中探望宝玉。宝玉后来落魄到乞讨为生，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饥寒交迫的宝玉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是一身裘装的袭人，昔日的欢爱，就在两人的眼泪中落下帷幕。

一道门槛的内外，界定了两个人的今生来世。

槛，迈过去就是门，迈不过去就是沟。

人生的际遇，如此的跌宕起伏。

还能说什么呢？我爱你至深，你却嫁给了别人。

相逢是缘，错过也是缘。

宝玉默然离去。那一刻，他的心一定静如秋水。袭人见到宝玉后，逗起了往日的点滴，一腔柔情，终究没个了断，从此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这个故事很美，但我不喜欢。

再说林妹妹那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黛玉生在江南，长在水乡，芙蓉一样的女孩子，她说话当属吴侬燕语，十二分好听，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人神醉心迷。《红楼梦》的高明处，是写情而不露情，每涉情语，必用暗法，犹如月照白沙，上面一层洁如烟罗，地下则是晦暗不明，朦朦胧胧，叫人心痒难舍。用情高手，便是这样的浅尝辄止，绝不一味的深入，最好是若即若离。林妹妹向来矜持，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必有缘故。

上一回赵姨娘魇镇贾宝玉，为的是让她的儿子贾环继承家业。赵姨娘起杀心的起因是宝玉黛玉二人的好事有了眉目，为儿子，更为自己的将来计，她只能铤而走险，痛下杀手。贾家的败落，就是荣国府有太多如贾环赵姨娘这样的人，还有王熙凤贾琏这样的贪婪无耻之徒。探春曾说，这样历经百世的大家族，从外面杀来，一般是杀不死的，总要先从里面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话多么透彻。大厦必须先从根基上动摇，才能倒塌。雪芹大手笔，如刺绣，如作画，前面写赵姨娘马道婆谈论杀人，一言来，一语去，竟那么的水波不惊，但读者的心中，却是惊雷闪电，阴煞到了极点。后面笔锋一转，写怡红院的春色，众美齐聚，叽叽呱呱，好不热闹。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凡有凤姐到处，便是人间乐土。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更有一件别样的家族公案，几乎破之欲出，因凤姐点破贾府里的一个秘密，就惹出了黛玉那句发乎心的情话。

书中写几个小姑娘齐聚怡红院，王熙凤对林黛玉说，前日我打发丫头送两瓶茶叶，你尝了好不好？茶者，媒介也。雪芹不会随便写这一笔。再看凤姐一句话，引起一片唱和，众人都说不好，唯有林黛玉说好。凤姐说你爱吃我那里还有。林黛玉就说那我打发个丫头去取。后面几句话很有意思，写情的最美的句子。原文这样写，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宝玉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

最后宝玉到潇湘馆，听见林妹妹说出那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听则可，听了之后，心就痒起来，跑进去问林黛玉，你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忙拿袖子遮住了脸，翻身向里面装睡。

写情，当是如此，藏情于无声之中。

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就合上书，深呼一口气，努力克制一颗狂躁的心。这样的描写，真叫人思绪连绵，遐思千里，这个才是文学对于男女之爱，描写得最好最美的文字，多么干净，多么纯粹，扣人心弦，读之如听天籁，沁人心脾。最美的溪流，不是巨浪的汹涌，更不会是死水一潭，而是清流潺潺，逶迤而去，流过花间，流过尘埃，最后流进夕阳。

有时候，我的感觉是，对《红楼梦》的评论，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文字，都是多余的。读好文章，赏美丽的景色，若想用文字语言表述出来，多美的词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而是安静的用心去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