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樱桃带雨红

陈华国

山道转过湿润的弯，雨水浸透青石板路，樱桃带着猝不及防的惊艳蓦然撞进视野，挟着记忆里熟悉的甜香掠过鼻尖。霎时，往昔如潮水般涌来。

时令立冬，万物敛藏。院中樱桃树褪尽铅华，铁灰色枝干嶙峋向天。树皮皲裂处凝结透明树胶，在冬日稀薄阳光下泛着微光。北风穿过枝桠，呜咽声如泣如诉。细雪积压枝头，发出咯吱微响。月华如水，疏影横斜东墙，宛若水墨丹青。春回大地，积雪初融，深褐色落叶层间，可见山雀欢快啄食残核。西墙芭蕉亦舒卷新叶，嫩绿如染，与樱桃树遥相顾盼。

春分时节，樱桃树焕发生机。新叶初绽，背面银白绒毛如敷薄霜，叶脉纤细如网。虫啮之处，琥珀色汁液缓缓渗出，风干后散发松脂清香。至谷雨时分，树冠如盖，绿叶成云。风一吹，叶片摩挲沙沙作响，似在低语绵绵。芭蕉叶已舒展如翠扇，与樱桃绿云相映成趣。立夏将至，叶腋处米粒般花苞悄然萌发。生长之速，令人称奇，首日似针尖，三日如芝麻，五日已若黄豆。夜深人静，但闻啵声轻响，此起彼伏。翌日清晨，满树花蕾含苞待放。正午阳光最盛，首朵樱花嫣然绽放，五片蝉翼般花瓣带着细腻褶皱，花柱顶端蜜露晶莹。至日暮时分，千树万树梨花开，整株树宛若披雪，暗香浮动。

樱桃熟时，恰逢梅雨淅沥。雨水涤尽尘埃，果实晶莹如玉。熟透樱桃经不住雨滴殷勤叩问，啪地绽裂于青石板上，溅开珊瑚色汁液，瞬间融入雨洼。院角芭蕉已展翠绿巨扇，雨打蕉叶琤琮，与樱桃落地轻响相和，高低沉脆，天然成韵，正应"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意境。新摘樱桃铺陈竹匾，红艳灼目，与芭蕉翠色相映生辉。骤雨忽至，匆忙抢收。瓦檐垂下水帘，帘中人影穿梭，欢声笑语与雨声交织回荡。芭蕉叶在雨中轻颤，承接着碎玉般雨珠，偶见樱桃坠落其间，红玉在绿绸上滚动，旋即没入泥土。未及收捡樱桃经雨水浸润，翌日常见醉倒麻雀，尖喙犹染紫红汁液。

雨歇，初摘樱桃最是可口。指尖轻捻果梗，送入口中，齿尖轻叩，酸甜汁液霎时迸溅。熟透果肉绵软多汁，轻抿即化，唯留光滑果核在齿间流转。青瓷碗中盛满樱桃，撒少许细盐，咸味更衬果肉清甜。冰镇醪糟拌入樱桃，红白相映，酸甜交融，堪称消暑妙品。余下樱桃与冰糖层层叠入陶瓮，酿造成酒。月余后启封，琥珀色酒液荡漾夏日阳光芬芳。冬日温饮一盏，暖意自喉间蔓延四肢百骸，仿佛将整个雨季馨香封存于杯盏之中。

那年离乡，正值雨季缠绵。蓄满雨水樱枝不堪重负，泻落花雨沾湿行囊。油纸包中樱桃洇出淡红水渍，与碎花瓣交融成斑驳痕迹。月台积水映照沉默侧影，木屐踏起朵朵水花。列车启动时，窗外樱花混着雨丝轻叩车窗，将挥动手帕晕染成褪色水彩。手帕一角绣着樱桃图案渐渐模糊，终消失于雨雾之中。庭院芭蕉新叶在雨中轻摇，那抹翠绿在记忆深处永不褪色。异乡雨水，总觉陌生。北方急雨钢灰冷峻，洗净高楼却添寒意；南方暖雨粘稠温热，带着咸涩海腥。而皆不及故乡雨丝，能酿出樱桃酒里封存阳光味道，也不及故园雨打芭蕉韵律清音。

去岁深冬归来，樱桃树仍在静候。树皮上新添闪电状疤痕，却依旧按时开花结果。芭蕉已高过屋檐，宽大叶片在冬风中犹显苍翠。抚摸树干时，树皮簌簌落下，其中一片正是当年刻下身高记号。此刻山雨渐浓，野樱桃树在雨雾中淡成水墨剪影。衣袋里樱桃随步伐轻晃，碰撞声细碎，恍若儿时樱桃核串成项链，跑动时哗啦啦似雨打芭蕉。散落果核，不知可否在异乡生根？

前不久山野徒步，林间穿行时暗香引路。断崖边的野樱桃，根须抠进岩缝，树皮皲裂如干枯的手掌。低处枝干留着山鹿齿痕，高处结满红玛瑙，阳光穿过，地面晃动着碎金般的光斑。树下层层果核，部分已长出青苔，与泥土混为一体。风起时，岩壁蛛网颤动，粘着的樱花瓣簌簌飘落，仿若粉红色的雪。重访时，枝头仅剩三枚干瘪果实。指尖轻触，果核在风干的壳中微微滚动。带回的果核洗得发亮，收在书桌抽屉，偶尔拉开，一两颗滚落出来。阳台陶土盆始终空置，浇水时突然停顿，沃土太软，阳光太驯服，如何容得下岩缝里挣扎求生的枯枝。

夜半雨急，瓦当积水成瀑泻入檐下石缸，几片残樱在水中打着旋儿。半梦半醒间，忽闻窗棂笃笃作响。朦胧起身，但见一枚湿透樱花粘在窗上，不知是迷途斑鸠叩窗，还是漂泊多年思念，终于乘着梅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