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赠奉政大夫特赠国子监助教殉难平凉县教谕南轩府君行述

昆云山房

诰赠奉政大夫特赠国子监助教殉难平凉

县教谕南轩府君行述

清*王权

府君讳汝揆，字克一，号南轩，甘肃伏羌县人。身长八尺余，高颧广额，面微赤，声如洪钟。先大父槐庵公，年四十未有子，与杨太宜人虔祷于龙泉山而生府君。府君幼时不食肉，不茹荤，年二十后始啖肉少许，葱薤终不入口。性质直厚重，终身无诳语。初入里塾，同学者每教之诳师，府君固不肯，曰："我性不能为诳。"自嘉庆季年，学者竞尚剽剥，摈经籍不观。府君独矻矻穷经，钩贯靡遗，以通《十三经》为学使者所叹赏。

庚子举于乡，考官浙右张公锡庚奇其卷。会试出闱后，同年生咸以文见张，张于广众中朗诵府君之文，以为根经孕史，及门无其等辈。府君素以朴讷为同门所轻，至是四座咸大惊，然府君竟报罢归。时槐庵公已老矣，府君爱日尽养，不忍远离，以所学授徒于家。讲课之余，诲以立品应物，严冬盛暑，往往移晷废餐。槐庵公卒后，始应桂德山侍讲、曹秋湄别驾之聘，为其子授经。二公皆当代巨儒，不妄许可人，独与府君为金石交。

粤匪之陷南京也，府君方率不孝赴春官试，途中每闻军事，辄愤叹不食。同行有居教职者，或言教官无城池之责，城陷尚可自全。府君厉声曰："同城小官皆去，县令将谁与守？古有针工、医士而死国事者，曾谓教官不如针工、医士乎？"及至都，镇番傅进士培峰新选江西宜黄令，时江西半为贼薮，友人咸劝傅改就教职，府君面责之，曰："有才能者皆畏难思退，朝廷何以养士为？"傅感其言，卒死节江西。盖府君致命之志，此时已前定矣。

辛酉夏，之官平凉，挟其所以教弟子者教平凉之士，不少宽假。士皆惮而思避，久之乃更敬信。田太守寿增重之，属修府志；未成，而回匪之变作。

初，渭南回民首乱，炽于同州，延及乾、凤。府君上书本道万观察，凡千余言，大旨谓贼既西逼凤翔，必分遣凶党，由汧陇小道，窜入秦州东北，以构煽丑类。当及其未入，厚集兵力，据险严防，一入则内应四起，平凉先扰，灵、固、狄、河等州亦危矣。因为指画地形，并条陈防御事宜甚悉。观察召语之曰："子言良是。顾甘肃方患缺饷，岂可复滋烦费。"遂寝不行。既而贼由故关逾陇，赵刺史桂芳率民勇数百，战败于弓门寨。杨总兵弃师常家村。贼入张家川、莲花城，北突禹王城，黑城，所在土回起而应之，盐、固、狄、河，相继为贼巢，皆如府君所料。固原初陷时，府君门人原筵贞馆于隆德，以书告府君曰："固原乃东北重镇，陷则平凉、隆、静皆危，先生言不得行，计不得遂，可引疾速退。"府君答书曰："时事诚如子言，然吾已受禄，义不可去。且无疾而引疾，是欺也，宁死不敢出此。"

同治二年二月晦，郡城遂被围。初，府君知贼必扑城，建言请尽撤城外民房，使贼至无所窟穴。为领团绅士所阻而止。及是贼果就民房掘地道，纳火药其中以轰城，城濒崩者屡矣。府君月夜登陴环视，见西北二面贼懈可击，面禀吕总戎、田太守，请率勇突出击之，不许。府君急作书，与其同年友隆德令李超群，乞传檄四邻，各以兵来，而城内兵出应之。亦不至。围久合，外援竟绝，帅府遣提督马德昭提偏师西赴，旋以汉北事急，中途反旆。府君督率绅士，日夜固守，衣不解带者六阅月，八月十二日卯时，城竟陷。

先城未陷一月，寄书付不孝，处分后事，别封手书，与戚友永诀，其书略曰："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向者耳闻之，今则目睹之。平郡自二月二十九日围困，日夜飞书告急，援兵无一至者。吾夫妇大小四口，行当自尽，决不受辱贼手。死者士之终，今吾获死所矣，爱我者不必过悲，所恨冷官随人作计，未获展一筹以负国家，为有余辜耳。异日闻变，祈转谕小儿辈，一不得哀毁危身，二不得冒险来收吾骨，三不得与小弱弟分爨，否即为违命也。从此永诀，再晤容俟来生。"戚友得书，咸为之流涕。弱弟者，谓先叔叙百公之三子也。

城陷之日，有伏羌道士杨某，素善府君，急趋学署，挽府君袂令出避。府君厉声拒之，绝袂而起，朝服北向叩首讫，先以毒药饮汪宜人暨一女，惟孙女森森拒不饮，携入文庙手缢之，俟其绝，乃自经于钟虡。杨道士见府君既授命，痛哭走出，星夜逾城，取间道，达伏羌，具述其事。既而府君所识商人汉中孙某，自贼中出，及平凉难民南来者，各道府君死事之状，其言皆符云。

府君生平操持严正，跬步不苟，里中邪人，莫敢见其面。至朋辈宴集，则谐谑歌呼，尽欢乃止。然见友朋有过，必正色力争。庄浪崔孝廉家修、礼县王舍人彭龄，尝相谓曰："一见即攻人短，惟王南轩能之。"孝友因心，不事缘饰。槐庵公性刚严，多所呵叱，独见府君则解颜臼："是儿生三十年，未尝遭吾怒，实无可怒也。"居丧，既葬数月，犹朝夕持香省墓，不御酒肉，不寝处于内者三年。弟印揆，字叙百，尝以小忿适西宁，招之不返。府君徒步负餱粮当严冬风雪中走千里往视，至则足茧面黧几不可识，兄弟乃相持而泣，卒挈之同归。其处族党、姻娅，接僚友、后进，胥推孝友之诚以致其情，真意流浃，远近毕孚。闻丧之日，里人皆走哭。距生于嘉庆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寿五十有八。著有《南轩文集》、《南轩诗余》、《节义录》、《平凉府志》，其稿多毁于贼。娶原氏，继娶李氏，并以子权加衔赠宜人；后娶汪氏，与府君同日尽节。子二：长曰权；甲辰科举人，以军功保举补用直隶州知州、陕西兴平县知县；次曰树，乙亥举人，候选教谕，皆原宜人生。女二，孙八。

同治三年五月，大军克复平凉，不孝权徒跳奔赴，号眺求父尸，于学宫旁得人骨，辄割臂滴血验之，卒无所获，乃抱衣招魂归葬银水西里许先莹之次。葬讫，手书府君死事状，走军前遍投帅府。明年，督师杨公据状入奏，得赠国子监助教，荫一子县主簿。后二年，署总督穆公复奏陈前后事迹，诏予云骑尉世袭。八年，甘肃京朝官吴可读等十一人，公呈京师旌节局，请于本籍捐资建立专祠。总理局务大臣以闻，奉旨允行。

谨按：府君种学砥行，及当官建白，临难大节，于法宜得传。敢撰次行事梗概，冀仰达史馆，并告当代立言君子，庶有采焉。

孤哀子王权泣血述，受业原筮贞谨填讳。

注释

1. 诰赠奉政大夫：朝廷封赠官员父母或祖父母的荣誉官衔，“奉政大夫”为文散官名，正六品。

2. 特赠国子监助教：特别追赠“国子监助教”这一官职，“国子监助教”是国子监中协助博士教学的官员，从八品。

3. 南轩府君：“府君”是对已故者的尊称，这里指王汝揆，号南轩。

4. 槐庵公：王汝揆的祖父。

5. 杨太宜人：王汝揆的祖母，“太宜人”是明清时五品官之母或祖母的封号。

6. 嘉庆季年：嘉庆皇帝统治的末期，“季年”指末年。

7. 学使者：指主持科举考试、学政事务的官员。

8. 矻矻（kū kū）穷经：勤奋不懈地钻研儒家经典。

9. 钩贯靡遗：深入探究经典，没有遗漏之处。

10. 庚子举于乡：在庚子年（具体年份需结合当时纪年推算）考中举人，“乡试”考中者称举人。

11. 张公锡庚：浙江人，主持乡试的考官。

12. 根经孕史：文章以经典为根基，蕴含着丰富的历史知识。

13. 及门：指受业于自己门下的学生。

14. 朴讷（nè）：朴实木讷，不善言辞。

15. 桂德山侍讲、曹秋湄别驾：当时的学者或官员，“侍讲”“别驾”是他们的官职。

16. 金石交：比喻坚固的友谊。

17. 粤匪：清朝统治者对太平天国起义军的蔑称。

18. 春官试：即礼部试，也就是会试。

19. 镇番傅进士培峰：姓傅，名培峰，镇番（今甘肃民勤）人，进士出身。

20. 江西宜黄令：江西宜黄县的县令。

21. 贼薮（sǒu）：贼寇聚集的地方。

22. 辛酉夏：辛酉年（具体年份需结合当时纪年推算）夏天。

23. 之官平凉：到平凉去任职，“之”是“到”的意思。

24. 田太守寿增：姓田，名寿增，平凉的太守。

25. 属修府志：嘱托王汝揆编修平凉府志，“属”通“嘱”。

26. 回匪之变：指回民起义。

27. 渭南回民首乱：渭南的回民首先发动叛乱。

28. 同州、乾、凤：都是地名，同州（今陕西大荔）、乾州（今陕西乾县）、凤翔府（今陕西凤翔）等地。

29. 万观察：姓万的道台，“观察”是道台的别称。

30. 汧（qiān）陇小道：汧山和陇山之间的小路。

31. 秦州东北：秦州（今甘肃天水）的东北方向。

32. 赵刺史桂芳：姓赵，名桂芳，刺史是古代官职名，这里可能是对地方官员的尊称。

33. 弓门寨、常家村、张家川、莲花城、禹王城、黑城：都是地名。

34. 盐、固、狄、河：指盐茶厅（今宁夏海原）、固原州、狄道州（今甘肃临洮）、河州（今甘肃临夏）等地。

35. 原筵贞：王汝揆的门人。

36. 隆德：地名。

37. 吕总戎、田太守：姓吕的总兵和姓田的太守。

38. 马德昭：提督，清朝武职官名。

39. 汉北事急：汉水以北局势危急。

40. 六阅月：六个月，“阅”有经历、经过之意。

41. 二月晦：二月的最后一天。

42. 自经于钟虡（jù）：在钟架旁上吊自杀，“自经”即上吊自杀，“钟虡”是悬挂钟的架子。

43. 汪宜人：王汝揆的妻子汪氏，被追赠为宜人。

44. 森森：王汝揆的孙女。

45. 伏羌道士杨某：姓杨的道士，伏羌（今甘肃甘谷）人。

46. 银水西里许先莹之次：在银水西面一里左右祖先坟墓的旁边，“莹”同“茔”，指坟墓。

47. 甲辰科举人、乙亥举人：分别在甲辰年、乙亥年考中举人。

48. 军功保举补用直隶州知州、陕西兴平县知县：因军功被保举，候补直隶州知州，后任陕西兴平县知县。

49. 候选教谕：等待朝廷任命为教谕（学官名）。

50. 原宜人、李氏、汪氏：王汝揆的妻子们。

51.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

52. 杨公：指杨岳斌，当时督师。

53. 穆公：指穆图善，当时署总督。

54. 云骑尉：清代世爵名，正五品。

55. 吴可读等十一人：甘肃京朝官，他们联名请求为王汝揆建立专祠。

56. 旌节局：负责表彰节义的机构。

57. 种学砥行：培养学问，砥砺品行。

58. 孤哀子王权：王汝揆的长子王权，自称为孤哀子，即父母双亡的丧子。

59. 受业原筮贞：原筮贞是王汝揆的学生，他恭敬地填写了王汝揆的谥号等信息。

赏析

1. 文章主旨

本文是清末学者王权为其父王汝揆所写的行述，旨在全面记述父亲的一生，展现父亲在学问、品德、为官、临难等方面的表现，彰显父亲的功绩和高尚节义，希望这些事迹能被史馆采纳和后人知晓，以传扬父亲的美好形象和精神。

2. 内容结构

家族与早年经历：开篇介绍父亲王汝揆的基本信息，包括籍贯、外貌、出生缘由等。接着描述其幼时饮食、性格特点，如不食肉、不说诳语，性质直厚重。在学习方面，当时学者竞尚剽剥，他却矻矻穷经，精通《十三经》，得到学使者叹赏。科举上，庚子年举于乡，会试虽文章受张锡庚赞赏，但最终报罢归。回家后尽孝养祖父，后在家授徒，因朴讷曾被同门轻视，但后来以其学识和品德赢得尊重，还应邀为当代巨儒桂德山侍讲、曹秋湄别驾之子授经，与之结下深厚友谊。

时局与言论：粤匪（太平天国）陷南京时，他率子赴春官试，途中对军事局势愤叹不食，驳斥居教职者逃避责任的言论，面责傅进士培峰畏难思退，展现出他的爱国情怀和担当精神，其言论也影响了他人，如傅进士最终死节江西。

为官平凉：辛酉年到平凉任职，以严格的方式教导平凉之士，起初士子惮而避之，后敬信。田太守寿增嘱托他修府志未成，回匪之变爆发。他上书本道万观察，对贼寇动向和防御提出建议，但未被采纳。贼寇入关后，战事不利，他多次准确预料局势发展。固原陷落时，门人劝他引疾速退，他以受禄义不可去、不能欺瞒为由拒绝。

平凉城陷与殉难：同治二年二月晦，平凉郡城被围。他之前建言撤城外民房未被允许，贼寇果然掘地道轰城。他请求率勇出击和传檄四邻求援均未成功，外援断绝，坚守六个月。城陷前一月寄书处分后事，表达以死明志、未展抱负的遗憾及对家人的嘱托。城陷当日，他拒绝避难，朝服北向叩首，先毒杀妻子女儿，孙女拒饮后携其入文庙手缢，自己自经于钟虡。

身后哀荣：同治三年大军克复平凉，其子王权寻父尸不得，抱衣招魂归葬。之后督师杨公据王权所写状入奏，父亲获赠国子监助教，荫一子县主簿；后署总督穆公再奏，诏予云骑尉世袭；八年，甘肃京朝官请建专祠获允。最后作者阐述撰写行述的目的，希望父亲的事迹能得到重视。

3. 人物形象

学问渊博：在学者竞尚剽剥、摈弃 经籍之时，他勤奋钻研儒家经典，精通《十三经》，其学识得到学使者叹赏，文章根经孕史，展现出深厚的学术功底。

品德高尚：性质直厚重，终身无诳语，面对他人的错误和不良行为，必正色力争，如对友朋之过直言不讳；孝友因心，对祖父尽孝养，对弟弟关怀备至，徒步千里在严冬风雪中去接回弟弟；居丧守礼，既葬数月仍朝夕持香省墓，不御酒肉，不寝处于内者三年。

爱国担当：在粤匪陷南京、回匪之变等时局动荡时，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担当精神。他认为教官也有守城之责，驳斥逃避言论；面责傅进士培峰，鼓励其坚守岗位；上书本道万观察，积极为防御贼寇出谋划策，虽建议未被采纳，但展现出他对国家局势的关注和责任感。

忠义节烈：平凉城陷，外援断绝，坚守到最后。城陷前寄书安排后事，表明以死明志的决心。城陷当日，拒绝避难，先毒杀家人，然后自经，展现出他忠于国家、宁死不屈的高尚节义。

4. 写作特点

叙事详实：文章按照时间顺序，详细记述了王汝揆的一生，从出生、求学、科举、为官到殉难，每个阶段都描述得具体生动，包括事件的背景、经过和结果，使读者能够全面了解人物的一生。

人物刻画生动：通过语言、行为、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如他在途中对军事局势的愤叹、驳斥他人言论、面责傅进士等语言描写，展现出他的爱国和担当；他在平凉坚守城池、拒绝避难、安排后事及殉难的一系列行为描写，生动地刻画了他忠义节烈的形象。

情感真挚：作者在叙述过程中，融入了对父亲的深厚情感，如对父亲殉难的悲痛、对父亲功绩的敬仰和对父亲品德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使文章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引用丰富：文中引用了王汝揆的书信内容、言论等，如他上书本道万观察的建议、寄书给家人的后事安排等，这些引用不仅丰富了文章内容，更直接地展现了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