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梧桐叶落时

知无不言

<p class="ql-block">一场秋雨,又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窗外的梧桐树,那宽大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有些发亮,一片片低垂着。水珠沿着叶脉聚拢起来,凝成晶莹的一滴,终究是挂不住,从叶尖“嗒”地一声滚落。这一幕,竟让我有点恍惚,不知这雨是落在眼前,还是落在了从前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故乡的老屋前,的确有一棵梧桐树,它撑开的浓荫,曾经罩着我的童年。一到秋天,每当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叶子上,“噼啪、噼啪”地响,听起来,竟像是母亲在夜里低低哼唱的摇篮曲,把秋夜的凉意都驱散了。宋人张辑说,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那雨气氤氲出的缠绵味道,和我家檐下梧桐雨的声响,竟像得很。小时候,我常蜷在廊下,看雨丝织成帘子,听梧桐叶子在雨里窸窸窣窣地说话。母亲偶尔掀开帘子出来看看我,见我好好的,便又转身进去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潇潇的雨声,听它絮絮叨叨,没个完。晏几道说,“红叶黄花秋意晚”,一路的璀璨,随着这雨声,不知不觉就烙在了我稚嫩的心底。</p> <p class="ql-block">雨停了,地上铺了一层的斑驳,有黄的,有绿的,还夹杂着褐色的。母亲拿了把扫帚出来,“沙——沙——”地扫着,把叶子拢成小堆。我最爱光着脚丫踩上去,软软的,那些没被雨淋湿的叶子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把秋天都要踩碎了,也把我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踩得五彩斑斓起来。后来,那“沙——沙——”声,总在我的梦里徘徊。</p> <p class="ql-block">十八岁那年,离开了慈湖畈,后来又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竟至于很少有时间再回去那座老屋里住上一宿,故乡梧桐雨的声音,在记忆里也就慢慢地有些模糊了。而他乡的秋雨,尤其是打在梧桐叶上的动静,反倒格外清晰起来,不过味道就有点不一样了。记得有一年深秋,在南方的一座小城住了几日,宾馆的院子里,恰巧有一棵老梧桐,叶子都快落光了。那一夜,秋雨依然是下个不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冷雨敲打着残留的叶子,更像是打在我空落落的心坎上。听着听着,便听出了温庭筠的那份凄苦,感觉真的不是无病呻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我索性披衣起来,推开窗子,昏黄的路灯光晕里,雨水顺着叶脉正往下淌,果真是离人脸上抹不干的泪痕:“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p> <p class="ql-block">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在他乡的院落、街角、或是僻静的公园里,常常不期然遇见秋日里的梧桐,总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看那叶子显出斑驳的老黄,却在风中跳着舞。过不多久,叶子一片片地告别枝头,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最后归于尘土。叶子坠落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像是大地吞咽岁月时的一声叹息,叫人心头一紧。想起《古诗十九首》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诗句,我突然发觉,人这一生匆匆而去,不也像这零落的叶子?大多数时候,随风飘荡,都是身不由己的。</p> <p class="ql-block">“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说的是自然的律动,但多少藏着些悲戚的味道,叶子飘落了,好像岁月也走到了尽头。难怪,白居易写《长恨歌》,也是借着这秋深的景,道出了长久的恨:“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在时光的流转中,多少悲欢离合,到头来不过像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只在醒来时留下一丝说不清的惆怅。落叶归了根,可我却再也回不到故乡的那棵梧桐树下了。旧时庭前的梧桐,怕是早就被砍了去。我和老屋之间,早已不只是山水相隔的路程,更像是光阴划下的一道无形的沟壑。真正回不去的,是那个曾在廊下踩着落叶、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自己了。</p> <p class="ql-block">梦成疏雨,滴在了梧桐上。而梧桐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带着湿透的沉重,扑向了地面。每一片落叶,都像是梧桐写给秋天的一封诀别信,载着一季的思念和无奈,沉甸甸地,投向泥土的怀抱。而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依旧默然地站立着,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它的根,在看不见的泥土深处,紧紧地嵌在大地中。秋雨声声,不知疲倦地洗刷着它那皲裂的皮肤,深深的褶皱里,积满了风霜。树皮上的纹路,就像时光刻下的文字,每一道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原来,生命最坚韧的姿态,就是这般静默地向下扎根,任它风雨如晦,甚或繁华落尽,依旧在黑暗的泥土里,执着地延伸着无人看见的眷恋。这时,我才忽然明白,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淡淡的离愁,更是深深的眷念。秋风又起,秋雨再临,坐在檐下听雨的,只剩下两鬓斑白的母亲了。我想,飘零或许是宿命,但总有一场梧桐雨,会悄然淋湿我的思念,就像李清照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