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荒漠戈壁,今天我要和你聊聊。<br>长风捡起戈壁的沙石,紧扣我的车窗,像搭讪,像挑衅,也像狂虐。我不计较。我懂你的脾气。这是进入戈壁荒漠的第十一天,我已经学会和你相处。几百公里漫漫长路,遇不见一车一人,我习惯了。看不到一个加油站,我也做足了准备。你一会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会儿冰雹石雨风雪弥漫噼哩叭啦,你时不时地发神经,我也习惯了。我理解你。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我原谅你的怨气。大不了我停下滚滚车轮,寻一避风处窝着,陪你一会儿,听听你都能和我说些啥。<br>我不想听你的宏大叙事,只想听听你的悠悠浅唱。<br>你的讲述断断续续,时缓时急,时高时低。我努力做出听懂了的样子。你絮叨了万年千载,从来不曾有人聆听你的唠叨。今天,我要做那个唯一。你的嗓子早就嘶哑了。你的声带也已迟钝。你再也发不出惊世㤥俗的清音。你扯断贺兰山脉,搓碎祁连山砺石,将马鬃山挫骨扬灰,随意抛撒。你只会发脾气。许是因为你看见了太多,又或者是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才点燃了你没完没了的坏脾气。<br>你说“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你看见文成公主的行囊里装着朝庭权贵们的体面和万千将士的血性,一路走过。你说“天上白榆哪可摘,归时只得带榴花”,你看见张骞出使西域的人马一路走过。你说“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光秋莲光出匣。”你看见霍去病的战马昂首嘶鸣,一路走过。你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看见商帮的马匹和骆驼队一路走过。你还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你也看到王维深情款款地送他朋友元二远赴安西都护府,一路走过。当然,你更应该看到,那个钦定西部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汉武帝刘彻。<br>你说你又想起了那首《鹧鸪天 河西四郡勒名》:“大漠祁连剑戟寒,一鞭风雪定河山。武威张掖旌旗展,酒煮泉城月照关。 敦煌壁,玉门烟,丝驼千载印沙间。犹闻武帝勒名处,犹是长安第一弦。” 江山万里,莫非王土,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万人景仰,万世景仰,这时的汉武帝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可是,对于你——漫漫大漠无涯戈壁而言,他也不过是一个过客。<br>他们都没有停留过。他们留下的一鳞半爪,我们小心、细心、真心、用心地保护,我们称它为历史遗迹。那是你身体上的伤,那是你心坎上的痛,那是你记忆的门。我们希望通过残存的蛛丝马迹破译你雪藏不露的秘密,触摸你无法言说的痛痒。我太好奇了,好奇得像个孩子。<br>荒漠戈壁,如果不是粗心大意,你一定还看见过一个人,一个捂着胸口佝偻着身子,一路疼痛着走过来的一个人。他要到你这里来,走入你温暖的胸怀,寻一种解药,来缓释他内心的疼痛。那一夜,他蜷缩在德令哈的一隅,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呐喊:“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br>没错,这个人就是海子。我想问你,千里沙漠,万顷戈壁,为什么就装不下一个少年的痛苦和眼泪?<br>荒漠戈壁,相信该有的记忆,你决不会忘记。<br>让我们把历史的页码翻到两千六百六十年前。让我们把目光再次投向长安。<br>汉武帝刘彻骑在战马上。他勒紧僵绳。长风撩起他的战袍和马鬃。马儿嘶鸣着,前蹄刨起的沙石在祁连山凌砺的风里化作一缕白烟,在大漠的上空倾刻消散。随从马队被定格在戈壁荒漠的一隅,如几只蝼蚁。他们不明白,平素的如影随形,今天却让主子如此厌倦,把他们定在这儿,难道主子的满腹心事要向这茫茫大漠倾诉?!<br>大漠长风带来的飞沙走石,无情地抽打着刘彻的脸。他的眼睁得溜圆。他犀利的目光投向大漠深处。仿佛那儿又有一股匈奴的将兵,摇旗呐喊着向他杀来。刘彻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狗日的,匈奴频频进犯中原,生灵屡遭涂炭,面对强敌,无计可施,苟且偷生你们却足智多谋,和亲,亏你们想得出。大汉血性何在?颜面何存!我泱泱大汉怎么就成了这帮蠢货保脑袋享荣华的草台班子了!<br>马背上,刘彻把拳头攥得骨骨响,然后又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没办法,对于这帮最聪明又最愚蠢的臣子们而言,苟且偷生,也是一种活命哲学。在他们的权衡算计中,什么颜面扫地,什么血性全无,去他妈的,活命享乐,最要紧。<br>我相信上述片断是你——大漠戈壁的记忆,而非我本人的凭空想象。我知道任何影视作品都找不到这样的镜头,任何官方账号的宏大叙事,都不会有这样的画面。我们这些卑微到尘埃里的蝼蚁小民,对上流精英王公大臣们的“政治谋略”和空前绝后的“智慧”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怎会有丝毫的怀疑,那简直就是该砍头的事儿。<br>可是,“和亲”戏码,在刘彻的眼前一演再演。你一定不会忘记这些名字:昭君,江都公主,解忧公主,文成公主,弘化公主,金城公主,金明公主……<br>一个种族的血性在缓慢流失。<br>终于,刘彻等到了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上苍送给他的左膀右臂:卫青、霍去病。<br>委屈求全的苟活就此结束……<br>路不错,可以驱车任意驰骋。我在戈壁沙漠里游荡。我说不清楚我在寻找什么,就是想和这片偌大的戈壁荒漠作一场无声的对话。<br>那一年,文成公主出塞,走时年方十六,到时一十九岁。<br>那一次,张骞出使西域,仅在匈奴营帐,就滞留九年。后终于逃出匈奴营帐,再向西行。这一出一返,十数年。出发时英姿焕发的少年,归来时满眼沧桑人届不惑。<br>这块神奇的土地,这块可爱、可恨的土地,这块满是杀戳血腥又常弥漫着花香的土地,这块让你绝望、让你欣喜、让你迷茫、让你无奈、让你幻想的土地,这块装满眼泪和苦难的土地,脚步花完一生的光阴在丈量,却毕生没有走出一个困局。而我,在当年的皇都长安,按下启动键,从容淡定地路过祁连山,路过他们的草原马场,路过匈奴当年安营扎寨的地方,路过大月氏,路过他们的吐藩,到达他们的西域。经年累月的长路漫漫,在我滚滚车轮之下,也不过十天半月。我走在一条千古少见的捷径之上,何其幸哉!<br>这种沾沾自喜,青稞酒一样麻醉我昏聩的头脑。可是,戈壁沙漠如豆的雨滴刹那间点亮了我。我疑心那雨点是文成公主的泪,那泪带着遗恨化作雨云,一直浮在千里戈壁万顷荒漠的上空,就为浇灌千年之后昏聩的我。我从没觉得公主对西行“和亲”多么期待,有多么快乐,那是献身,是牺牲,是赴汤蹈火,是不能实话实说的政治游戏。草台班子的王公贵族们要保脑袋,要继续他们的富贵荣华,班子就不能散了。把贴了标签的女人送过去,既“示好”强敌,又未“称臣”,还落了个“丈母娘大人”高高在上的辈份,保住了上流社会的“体面”,又让天下人尽皆知:“和亲”远离杀戮,生灵免于涂炭,何其英明。蝼蚁众生莫不五体投地,感恩戴德,歌功颂德。这简直就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智慧”、大“谋略”!<br>人类活命史上一个最最重要的章节。原来,命,还可以这样活着。<br>正庆幸自己走了条捷径,不用费时费力穷尽一生,可忽然间又脑洞大开,感觉我并不是那个自以为“何其幸哉”的人。其实,从张骞出使西域东望长安的那一刻起,从文成公主西行路上频频回眸的那一刻起,我就和他们一起启程了。那条路,他们走了数年,数十年,甚至一辈子。而我,却走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啊,多少代人来了又走,生死更替,多少代人梦寐以求,翘首以盼。今天,我们终于可以为雄才大略的刘彻唱一首浩气长存的歌:汉武大帝!<br>戈壁荒漠,当我和你促膝长谈的时候,我发现,你是如此安静。<br>我知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的又一个匆匆过客。<br>我按下车窗,让你瞧见我,也让我瞧见你。让你感受我,也让我感受你。你都看到了吧,我不是旅人不是,也不是匆匆过客一个。<br>其实我就是你。<br>我是你出塞远嫁时东望长安的频频回眸。<br>我是你刀光剑影酣畅淋漓的忘我搏击。<br>我是你金戈铁马大智大勇的包抄迂回。<br>我是你扬鞭出塞山回路转的马帮阵阵。<br>我是你驮万千欣喜玉门归来踽踽独行的驼铃声声。<br>我是你阳关西去故乡渐远的捻须低吟。<br>我是你一路风尘取回的绝世真经。<br>我是你江山万里气壮山河的慷慨放歌。<br>可我又不全是你。我是你久治不愈的疼痛。我是你血流汩汩的伤口的结痂。我是长在你掌心的一棵死不掉的骆驼刺。<br>荒漠戈壁,以你浩渺无边的辽远和宽阔,盛下了所有。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倾听你的故事。听你的烽烟四起,也听你的长河落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