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二十章 颍水留名 </p><p class="ql-block"> 元符二年夏,颍州的风终于褪去了春时的寒凉,带着颍河水汽的暖意,拂过满城的绿柳与新麦。城南那处民宅的窗棂敞开着,案上摊着半卷《颍州民政录》,墨迹未干,砚池里还凝着一点残墨——那是章衡昨日咳疾稍缓时,还在补记的“颍河秋汛检修要点”,字迹已有些颤抖,却依旧工整。可此刻,榻上的人却再无气力提笔,只静静地躺着,呼吸轻得像窗外掠过的柳丝。</p><p class="ql-block"> 长子章允文守在榻边,紧握着父亲枯瘦的手,指尖能清晰触到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骨节,还有常年握笔磨出的厚茧。他见父亲眼皮轻颤,似有清醒的迹象,忙俯身贴在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温柔:“父亲,您醒醒,听儿子说——今年颍州的小麦丰收了,城郊的田亩产比去年多了两斗,张家庄的老栓伯昨天还来送新磨的面,说要让您尝尝这好收成;还有州学的学子们,听说您病着,都在学里焚香祈祷,说等您好了,还要听您讲治水的故事呢。”</p><p class="ql-block"> 这话似有魔力,章衡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却努力朝着章允文的方向望去,嘴唇翕动着,过了片刻,才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百姓……有粮……” </p><p class="ql-block"> 章允文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有粮,都有粮!您修的堤坝今年挡住了春汛,麦子长得好,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您放心。”</p><p class="ql-block"> 章衡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浅笑,那笑容落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竟似卸下了半生的重担。他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窗棂,看到颍河畔金黄的麦浪里,农夫们弯腰收割的身影,听到孩童们在田埂上追逐的欢笑声。又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渐涣散,握着章允文的手轻轻垂落,呼吸也随之停滞——享年七十五岁。</p><p class="ql-block"> 屋内的哭声瞬间响起,却被刻意压抑着,似怕惊扰了这位一生为百姓操劳的老臣。章允文跪在榻前,将父亲遗留的“守正不阿”砚台紧紧抱在怀中,那砚台的青黑色石面还留着一丝余温,仿佛父亲的手温尚未散去。次子章允武默默收起案上的《颍州民政录》,指尖拂过“某水利工程因预算不足,未能达预期效果”的批注,泪水也忍不住滚落——他知道,父亲到最后,还在惦记着颍州的水利。</p><p class="ql-block"> 章衡病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颍州城的街巷。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州学的学子们,他们曾受章衡“免学费、赠笔墨”的恩惠,有的寒门子弟甚至靠这份扶持才得以继续读书。听闻恩师离世,学子们纷纷放下书卷,自发聚集在州府外,手中捧着泛黄的课本,神色悲戚。不多时,百姓们也闻讯赶来:城西张家庄的农夫们放下了手中的镰刀,城南布坊的商贩们收起了摊前的货担,就连平日里很少出门的老人,也拄着拐杖,由儿孙搀扶着赶来。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在街头,沉默地朝着章衡居所的方向望去,偶有低低的啜泣声,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 </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颍州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了白幡,素色的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一片无声的哀悼。往日里喧闹的集市空无一人,商铺的门板紧闭,只有几家药铺还开着门,却也只是默默为前来吊唁的百姓提供热水。州府衙门前的空地上,百姓们自发摆起了香案,案上摆满了新鲜的蔬果与新收的小麦,点燃的线香袅袅升起,烟雾缭绕中,不时有人上前叩拜,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久久不愿起身。</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日,天刚蒙蒙亮,颍州的百姓便已等候在街头。送葬队伍从章衡的居所出发,缓缓向颍河畔行去,队伍最前方是州学的学子们,他们手捧《颍州民政录》的抄本,边走边诵念书中“先疏后堵、分洪导流”的治水之法,“免学费、赠笔墨”的兴学之策,清朗的诵读声在晨风中传开,引得沿途百姓纷纷落泪。紧随其后的是颍州的官吏,他们身着素服,神色肃穆,手中捧着章衡生前修订的《编年通载》残稿,那一页页纸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皆是对史实的严谨考证。</p><p class="ql-block"> 再往后,便是自发前来送葬的百姓,队伍绵延数十里,将整条街巷都占满了。走在队伍中的张老栓,头发已全白,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自家新收的小麦和儿媳织的粗布。他望着灵柩,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喃喃道:“章大人,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去年汛期,要不是您修的那道矮堤坝,俺们村的田早就被淹了,哪能有今年这满仓的麦子?这是俺们的心意,您收下,尝尝这新麦的味道,看看您护着的颍州,如今有多好。”说着,便将布包轻轻放在灵前的供桌上,又对着灵柩深深鞠了三躬。</p><p class="ql-block"> 沿途的百姓,或是捧着自家种的黄瓜、茄子,或是提着亲手缝制的素色衣物,一一放在灵前的供桌上。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不懂为何大人们都在哭,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娘,那位章大人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这么难过?”母亲蹲下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指着颍河畔的堤坝,轻声说:“那位章大人,修了堤坝让咱们的田不被淹,建了学堂让你以后能读书,他是个为咱们百姓做事的好官,现在他走了,大家都舍不得他。”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在供桌上,小声说:“章大人,糖葫芦给你吃,你要记得回来看看我们。”</p><p class="ql-block"> 继任知州王承业按照章衡的遗愿,将他安葬在颍河畔的一片坡地上。这片坡地视野开阔,既能看到颍河的流水,也能望见远处的麦田与州学,正如章衡生前所言:“我虽为外乡人,却早已把颍州当作家乡,死后也要看着这里的百姓安稳度日。”墓碑是最简单的青石所制,没有繁复的雕刻,上面只刻着“宋章公子平之墓”七个字,没有官衔,没有谥号——章衡生前特意叮嘱:“不必刻官名,我只是颍州一民,能与百姓为邻,便足矣。”</p><p class="ql-block"> 下葬时,百姓们围着墓穴,默默地填土,手中的铁锹落下时,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长眠的章公。有几位曾受章衡提拔的小吏,跪在墓前,哽咽着说:“章公,您当年给我们改过的机会,我们至今记着,日后定会像您一样,做个清白、务实的官,不辜负您的教诲。”</p><p class="ql-block"> 章衡的《编年通载》终稿,由亲信李默送至汴京秘阁后,没过多久便被呈到了哲宗面前。哲宗彼时已亲政数年,见惯了朝堂上的党争倾轧,翻到书中“元祐更化时,地方仓促废新法,农田水利失修,百姓歉收”的记载时,不禁眉头紧锁;再看到“绍圣绍述时,新党打压异己,牵连无辜,地方官吏惶惶不安”的批注,更是忍不住拍案叹息:“朕此前只听朝臣议论党争利弊,竟不知地方百姓竟受了这般苦!章衡一生务实,不攀附任何一党,只一心为百姓做事,朕却未能重用他,实在是失了一位良臣啊!” </p><p class="ql-block"> 随后,哲宗便下旨追赠章衡为“银青光禄大夫”,还特意命人将《编年通载》藏于秘阁,列为史官修史的参考典籍,并嘱托史官:“章公此书,皆为实录,日后修史,当以百姓实情为重,莫被党争偏见所惑。”</p><p class="ql-block"> 数年后,颍州的百姓自发集资,在颍河畔为章衡立了一座祠堂。祠堂不大,青砖灰瓦,朴素得像章衡生前的居所,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祠内没有塑章衡的金身,只在正中央挂着一幅画像——画中的章衡身着青色便服,坐在案前修订书稿,桌上的油灯亮着,暖黄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满是专注与温和,手边还放着那方“守正不阿”的砚台,砚池里似还盛着未干的墨。画像旁,题着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颍水安澜,皆赖此公”,那是颍州百姓共同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从此,每逢清明,百姓们都会提着祭品前来祭拜。老农们会带着新收的种子,放在供桌上,跟章衡念叨今年的收成;学子们会捧着自己的课业,在祠内诵读,希望能像章公一样,做个有学识、有担当的人。每逢秋收,州学的先生们还会带着学子,在祠内讲解《颍州民政录》,教他们“治水需顺水性,为官需顺民心”的道理。颍河的流水,日复一日地从祠堂前流过,涛声潺潺,似在诉说着这位老臣的功绩;章衡的名字,也伴着颍水的涛声,一代又一代地留在了颍州百姓的记忆里,从未褪色。 </p><p class="ql-block"> 这日,又到了清明时节,张老栓的孙子牵着祖父的手,来到章公祠。孩童约莫七八岁,穿着整洁的布衣,手里捧着一本小小的抄本,那是他跟着州学先生抄录的《颍州民政录》片段。他指着画像旁的题字,歪着头问:“祖父,‘颍水安澜,皆赖此公’是什么意思呀?”</p><p class="ql-block"> 张老栓望着画像,眼中满是敬意,缓缓道:“就是说,颍河的水之所以平静,不淹庄稼,咱们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是靠这位章大人啊。他当年修堤坝、建学堂,为咱们做了太多实事,咱们不能忘了他。你要记住,不管以后做什么,都要像章大人这样,心里装着别人,多做实在事,才不算白活一场。”</p><p class="ql-block">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轻轻抚摸着画像的边缘,指尖触到画纸的纹理,仿佛能感受到那位古人的温度。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洒在画像上,温暖而明亮,照亮了章衡温和的面容,也照亮了祠内满架的典籍与供桌上的新麦——那是颍州百姓对章衡最深的怀念,也是对“为官为民”最好的传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