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城一叶未知秋

李毅梅

<p class="ql-block">  南国的秋,向来是不甚分明的。若说北地的秋是金戈铁马、凛然肃杀,则邕城的秋不过是夏日的余韵,温吞绵长,竟教人疑是夏之赓续。</p> <p class="ql-block">  那日午后,珍姐摇着蒲扇来寻我,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满妹,都说秋天到了,怎地还这般热煞人?”她穿一袭淡青夏衫,手里捏着一本卷了边的《宋词选注》。我笑着递过一碗冰镇绿豆沙。檐外日头正烈,白花花地悬在天心,灼得院中紫荆树愈发浓艳。花仍开得喧腾,一团团挤在枝头,紫的白的,毫无憔悴之意。</p> <p class="ql-block">  “珍姐又想着悲秋了?”我打趣道。珍姐是地道南宁人,却偏生爱极北地词章,总念叨“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么,”她啜一口绿豆沙,满足一叹,“读了多少悲秋之词,到了咱们这儿,竟是无用武之地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相偕出门。街道两旁的三角梅开得正旺,街边榕树气根垂垂,纹丝不动,似时间在此凝滞。行人皆着夏装,摇扇啜饮,口中抱怨“秋老虎”之凶,却也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旧话。</p><p class="ql-block"> 珍姐忽指路旁一棵树:“你瞧,这可是落叶?”我趋前细看,不过是几片新陈交替的叶,绿中泛黄,却绝非枯凋之态。“珍姐又在找秋了。”我笑她。她亦笑,眼角皱纹舒展开,如秋菊初绽。</p> <p class="ql-block">  市场上更无悲秋痕迹。瓜果蔬菜反愈丰盛:火龙果红得耀眼,香蕉黄得饱满,柚子圆润如月,石榴咧嘴笑出晶莹籽实。一农人担新收稻谷走过,谷粒从筐缝漏出,洒下一地金黄。珍姐蹲身,小心捧起一把稻谷,眼神忽然深远。</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生前最爱这时节,”她轻声道,“他说北方秋天是告别,南宁秋天却是迎接。迎接丰收,迎接希望。”她起身将稻谷小心放回筐中,农人憨厚一笑,担子颤悠悠远去了。</p> <p class="ql-block">  夜幕落得早些,暑气仍未散。我们坐于大排档,炒田螺的香气混着啤酒麦芽味,在温热空气中弥漫。珍姐忽吟:“‘却道天凉好个秋’——辛稼轩若到过南宁,怕是要改词了。”</p><p class="ql-block"> 我接道:“便改为‘却道天热好个秋’如何?”我们相视大笑,引来邻座侧目。</p> <p class="ql-block">  笑声渐歇,珍姐望远处灯火,缓声道:“年少时总觉得南宁无秋是种缺憾,如今却懂,这是一种福分。北方悲秋,是因万物凋零引人感伤;咱们无秋可悲,是因生命在这里从不轻易放弃。”</p> <p class="ql-block">  她翻开《宋词选注》,指一处批注:“这是我父亲的字迹——‘秋在枝头已十分’。他说,南宁的秋不在叶落,而在果熟;不在萧条,而在丰收;不在伤逝,而在延续。”</p><p class="ql-block"> 分别时,温风拂面,珍姐忽然说:“满妹,我想明白了。不是南宁没有秋天,而是它拥有一种更深的秋天——一个无须以落叶为代价的秋天。”</p> <p class="ql-block">  我立门前,望她渐远背影,忽觉这邕城之秋,虽无霜叶红于二月花,却另有一种深刻——它在每一个珍姐这般的人心里,在每一处丰饶景象里,在生命拒绝凋零的倔强里。</p><p class="ql-block"> 回屋翻开诗词集,我在扉页写下:邕城之秋,不在风物在心间。无须落叶知秋意,且看枝头果正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