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风在枝头落下

壶口放牛娃

文/壶口放牛娃 一 二零零一年腊月，王旭告别了格尔木这片极其冷酷的荒凉之地，穿越一片无边的旷野，踏上返乡的路程。 到达西宁后，又换车前往西北都城古长安。列车从荒无人烟的青青草滩进入了八百里秦川。列车一路走，王旭一路想，从修青藏公路的暮生忠将军任性地插下一把铁锹，变成一座城的地方，埋葬了王旭五年的青春，也葬送了他的爱情。 王旭和她是在壶口中学认识，到部队后才确定关系，在书信上谈了几年有名无实的恋爱。到了当兵第四年，王旭的爱情也死了。她让王旭回来过二十亩地一头牛，婆姨娃娃热炕头的生活。王旭好不容易才转上志愿兵，再也不想回到常年干旱，四季刮风的老家去。她并不想让王旭留在部队，来信中就讨论这个事，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她给王旭写了分手信。 当兵第五年，收到大哥的来信，父母生活不能自理，让王旭和二哥回来一个。王旭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家陪父母度过人生的最后一程。 西安汽车站坐上班车，一路风仆尘尘向故乡奔来。从渭北平原进入黄龙山地，看着眼前莽莽苍苍大山，王旭感觉自己像一朵飘忽的云，在雪域高原飘荡了五年后，多想找到一片原野就此栖息。命运和他开了一次玩笑，为了理想，他放弃了爱情；为了亲情，他不得不放弃理想。 开车在青藏线上，王旭曾爬上兵站前一座山峰，高昂的仰起头，山下河流生生不息奔流而过。风从遥远的海上来，光秃秃的山，任由寒风肆虐，刮的不留一点绿色。王旭冲着风咆哮：树木怕你，老子可不怕你，刮的更猛烈些吧，看能不能把老子刮到天上去。 连长批评王旭在氧气稀薄的生命禁区私自爬山，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连长让王旭当着全连作检查，王旭不服大自然，可以对着山川咆哮；但他不得不怕连长，人最怕的不过是人类自己。 回家后，王旭把所有的惆怅，不甘，落寞，化作一片孝心。王旭以为他的爱可以感动天地，父母还是弃他而去。在一次又一次夜里王旭伤心难过时，对着父母的遗像呼唤：“爸爸，妈妈，也把我带走吧！在这个清朗的世界里，我没有什么可依恋的了。” 王旭在空落落的院子独自踱步，他多想找一个爱他的人，去一片陌生的山，拿着部队给我的几万元钱，盖几间草房，可以和她缠绵栖息在山腰。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大树铺满山峦，脚下是潺潺流动的河水。白天王旭开荒种地，扎根在大山的泥土里，她在家纳衣做饭，过着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生活。 一日午后，王旭躺在父母坟墓旁树荫下，天空蓝蓝的，飞鸟掠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他在一阵风里睡着了。 突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睁开眼，看见姐姐那张涨红了的脸：“老人生老病死就像四季的轮回，谁也阻挡不了。你大哥打电话说，两三天都没看见你了，哪里都找了，找不见你。你得看开点，日子还长着呢，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姐姐说的对，人的生命长短，这是命中注定，也是命运的安排，可是王旭无法接受父母的离去，来的是这么的猝不及防，他还没做好一点心理准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逝去，王旭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都由不得他。 二 这年夏天的夜晚变得那样短浅，王旭总也睡不醒。他呆在窑洞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煎熬的夜晚。 当树上飘散着黄叶，王旭骑着摩托车穿过安乐山，离开了村子。 县上正举办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质交流大会。王旭沿着渭清路朝南关走着，去看歌舞团哪些脱得光溜溜的女演员，极尽能事的在门口扭着，诱惑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宜川汉子折腰进了剧场。 马路上正走着，王旭无意中发现马路对面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瞅着自己。这是谁呀？咋这么看我。她的眼神扰得王旭心猿意马，早已无心去看歌舞团那几个风情万种的舞女郎，交流会上匆匆转了一圈往回走。马路上又遇见她，正朝王旭这边款款走来，她依然用秋波荡漾的眼神看着他，王旭抬头多看了她两眼，对视中认出她来：“你是君兰！” 王旭和她是宜川西郊中学同学，自停学后，一直没有联系。上学时她可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他们都是农村孩子，在西郊中学旁的和平沟租着房子。一年冬天晚自习后，天空飘着雪，走到她房屋门口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她对着王旭微微的笑：“进屋里坐一会吧。”忘记了那时都聊了一些什么，坐了多久。就要离开时，她轻声说了一句：“外面马滑霜浓。” 王旭好奇的问：“怎么整这么文邹邹的词，现在哪还有马呀？” 直到有一天，看见一句词：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王旭百度看了释义，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已是多年以后了。 王旭经常能想起她，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现在遇见她，是幻想还是现实，王旭竟然也有些恍惚了 王旭去她所在的乡镇妇幼保健院看她。她叫来两个在乡政府上班的同学，请王旭在街上饭馆吃了饭。第二天她有个同事结婚，吃完饭后她让王旭带她回县城。她有些醉，坐在摩托车后座，就像一滩软绵绵的水，随时都要滑下去。王旭想找一根绳子，把她和自己捆在一起，她娇羞的锤了王旭一拳，趴在他背上喃喃道：“你只管骑你的摩托，我抱住你就好了。” 他们的故事还没等开始，过完年王旭去了浙江打工。王旭整天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班，刚开始还能给君兰打通电话，没多久，她就换号了，自此他们就断了联系。 三 王旭每天按时在工厂大门口门房打卡。不知不觉中，他发觉一位长像俊秀的南方姑娘，每天下班提前在门口等着，见王旭过来，不是在他前面，就是跟在后面打卡。当时王旭心里全是君兰，对她的暧昧举动视而不见。 南方的雨总是带着咸涩的海腥味，这里一年四季都像是夏天，三天两头的下雨。等到南方的夏天真正到来时，王旭便从失去父母的痛苦中渐渐抽离出来。 她依然跟着王旭一起打卡也有一段时间了。一天下班按点打卡，和往常一样，打完卡，王旭转身离开时，她抓住王旭的手，王旭惊愕的看向她，她娇羞的脸上一片绯红，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回到宿舍，王旭打开卷着的纸条，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 王哥你好： 很荣幸和你在一个厂里上班，在你的工牌上看到你叫王旭，不知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工作是否辛苦？ 第一次见你时，就被你的气质所吸引，你很深沉，心里似乎有故事，我也有一段难以启起的过往，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我们可以互诉衷肠。 明天下班后，我在厂门口等你，把你的Q Q号给我。也许到年底了，我可能就不在厂里干了，我们依然还能联系。 你的工友婉婷 第二天，王旭如约在门口见她，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他的Q Q号和老家地址。王旭告诉她：故乡有他喜欢的人。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强忍着，不让掉下来。她讷讷地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临近年关，她送王旭去车站。分别时，她伏在王旭肩头一个劲呜呜地哭。王旭说：别哭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有时间你可以到我们这里游玩来。”她抓着王旭的手，怎么也不撒开。王旭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上了车，随着轰隆隆开动的列车，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在站台上越来越远。 王旭的心也在车轮和铁轨的碰撞中有了一丝无以言状的惆怅。她留他身上的气息依然强烈，王旭有些后悔没多安慰她几句。王旭心想，是不是在这一刻，自己也喜欢上了她，要不怎么如此难过呢！ 脸上觉着有些痒痒的，王旭伸手去抓，不知何时，她把一条羊绒围巾搭上自己的脖子。 王旭在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里晃了二十几个小时，才到达西安车站。车厢里什么人都有，更多的是返乡的农民工，灰绿相间的蛇皮袋打包起他们所有的生活用品，塞满了车厢的角角落落。气味繁杂的车厢里，王旭却异常的亢奋，恨不得马上见到君兰。 黄土高原的风凛冽地刺痛他时，王旭回到了分离了一年的故乡。当王旭站在宜川长途客运汽车站时，一股酸涩便涌上心头，我该往哪里去呢！ 在车站旁的饭馆里，吃了一碗荞面饸饹，宜川的饸饹真的是辣，还有那滚烫的蒸汽，吃的王旭满头冒汗。走在街上，寒冷的风直往王旭袖口里钻，冻的他冷冷簌簌直打哆嗦，这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离开浙江时的秋衣秋裤。 王旭准备去农贸市场给自己买一身毛衣毛裤，打扮的精神一些，带上他在浙江买的特产，去见君兰，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向她表明心意。正琢磨着，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王旭惊喜道：“君兰！”闻声她也看到了他，她眼睛一亮：“王旭呀！一直联系不上你，明天我结婚，在老兵酒店，你一定要来。” 王旭沉默着坐在农贸市场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房檐下晒不到太阳，他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依旧湛蓝，万里无云。宜川县农贸市场七个大字在懒洋洋的阳光下斑驳的不成样子。 梦里魂牵梦绕的故乡啊！难道我也回不来了吗？ 四 陕北的冬天是灰色的，村子也走的没几个人了，王旭踩着满院的荒草，再一次回到故乡。 王旭拾起父母用过的农具，操劳起他们干过的活，摇摇晃晃中三年就这么地过去了，他也日渐习惯了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王旭收到婉婷的来信。 王哥你好： 见字如面。我们已经是三年没联系了吧，你怎么也没给我写信呢？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只是有些担忧，不知你是否已结婚，害怕打扰你的生活。这次是有个喜事通知你，我在今年秋季九月一号举办婚礼。请你务必结婚日前来参加我的婚宴，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看重的朋友，作为哥哥，我想你一定会来为我祝福的！ 一晃已经三年未见，很是挂念你。 婉婷2006年7月25日 几经周折，王旭于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在连绵的山脉里找到婉婷信封上的村子。推开冷清的院门，王旭没看见婉婷，两位长者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婉婷呢？”王旭问。 “你是婉婷朋友？”两位老人更加惊奇。 “是的，三年前我和她一起在一个厂子里打工，她通知我明天参加她的婚礼。”看着没有一点结婚迹象的院子，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王旭的心头。 “婉婷跳河了！” 王旭的头发一下竖立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流从头顶直通到脚心。 “她为什么跳河？” “她对象不知在哪里听到闲话，结婚前几日，把婚退了。婷儿心小，受不了刺激，就跳河了。” 王旭不远千里而来，造化弄人，生活又和他开了一次玩笑。王旭在婉婷父母极力挽留下，在婉婷睡过的床铺住了一晚。第二天，王旭在婉婷父母的指引下，跪在披着新鲜泥土的坟前久久不起。王旭真后悔呀！如果当初他接受了婉婷的爱意，婉婷也不会有今天悲惨的命运啊！ 王旭让婉婷父亲找来一把铁锹，在附近挖来一株他所喜欢的小树，栽在婉婷坟前。王旭和婉婷父亲告别，悄悄寻到婉婷对象家。王旭用木棍砸他的头，他倒在地上，血流成一条小溪。 婉婷对象父母喊来村民，将王旭爆打一顿，绑在院外的树上。穿着警服的法医，鉴定婉婷对象为中伤，王旭已构成刑事责任，检察院对他提起了公诉，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姐姐和哥哥从老家赶来，姐姐歇斯底里地骂王旭：“咱妈临走前，托付我照看好你，你就这样对我吗！人家跳河，她的父母，亲戚没一个闹事的，关你什么事，你不想活了，非要把我害死吗？”骂着，姐姐瘫软倒地，昏迷不醒，哥哥和民警抬着姐姐送上了医院的救护车。 一年后，王旭再次来到婉婷坟前，那株小树亭亭玉立，长高了一截，这里异常的安静，一如平淡如水的她。透过这棵树，王旭便看见了她的样子，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王旭并不真正了解她，正如她也不了解王旭。 上完香，王旭起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走远了，回头望，只见一阵风吹过，在小树上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