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乙巳年初秋,暑气未消。我踩着三十八度的热浪,踏入安福县洲湖镇的塘边村。导航显示目的地已到,眼前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百塘之畔:昔日的风水智慧与今日的荒芜</b></p> <p class="ql-block"> 村口的文明坊依然耸立,石柱上"池临户外观鱼变,柏绕堤前引凤飞"的楹联尚可辨认,却已被苔藓吞噬大半。坊下杂草丛生,高可没人。</p> <p class="ql-block"> 这里曾是风水杰作。塘边村的先民依循"百塘绕村,玉带环腰"的格局,精心开挖百余口池塘。这些池塘不仅解决饮水、灌溉、防火之需,更构成一个自然循环系统:雨季蓄水防洪,旱季灌溉农田,夏日调节气温。池塘之间水道相连,活水长流,确保水质清澈。而村落依山而建,面朝沃野,形成了负阴抱阳、藏风聚气的理想格局。</p> <p class="ql-block"> 如今,这份智慧正在荒芜中湮灭。多数池塘被浮萍和水藻覆盖,水色墨绿,散发腥臭。池塘之间的水道大多堵塞,活水变死水,昔日"玉带环腰"的风水格局已成一潭死水。我在一口相对清澈的池塘边驻足,突然发现水底沉着不少建筑构件——雕刻精美的石础、断裂的匾额、残破的砖雕。想必是房屋倒塌后,村民将这些残骸推入塘中。</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建筑瑰宝:从精工细作到断壁残垣</b></p> <p class="ql-block"> 走进村中,巷陌纵横,却空无一人。青石板路被厚厚的苔藓覆盖,踩上去软滑而危险。太阳炙烤着这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那是木材腐朽、杂草蒸腾、池水停滞混合而成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p> <p class="ql-block">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警示标志——几乎每条巷口、每个废弃宅院门前,都悬挂着简陋的牌子:"久无人住,危险⚠️"。红漆大字在烈日下如血般刺眼,仿佛在为这座古村敲响最后的丧钟。</p> <p class="ql-block"> 我小心翼翼地探入一栋标明"清乾隆年间"的大夫第。这里曾是村中乡绅的宅邸,门楼上的砖雕依然精美,描绘着"麒麟送子"、"八仙过海"的祥瑞图案,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昔日匠人的精湛技艺。但如今屋檐已经部分坍塌,露出朽坏的椽木。天井里杂草丛生,曾经象征"四水归堂"的排水系统已被堵塞,积水发绿,蚊虫滋生。</p> <p class="ql-block"> 在"八老夫"建筑群,我看到更为惨淡的景象:连片的宅院大多屋顶塌陷,墙体倾斜。有的山墙裂开巨大的缝隙,透过缝隙可见屋内散落的家具残骸——一张雕花木床半埋在瓦砾中,一口破旧的水缸长满了青苔。这里曾经居住着八户同宗的人家,彼此有门相通,关门可自成一体,开门则连成一片,体现了古代聚族而居的智慧。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诉说着往日的辉煌。</p> <p class="ql-block"> 最令人心痛的是那些木构建筑。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中,木材以惊人的速度腐朽。许多梁柱看似完整,实则内部已被虫蚁蛀空,轻轻一碰就簌�落落下木屑。这些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建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毁灭。</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往昔繁华:市井喧嚣与今日寂寥</b></p> <p class="ql-block"> 塘边村的历史可追溯至南宋末年。据《塘边康氏家谱》记载,最早在此定居的是刘姓人家,因村边有塘,故名"塘边"。至明洪武年间(1368-1398),康氏始祖康仲信从附近迁入,刘姓逐渐式微,康氏成为村中主姓,历时六百余年,传承二十四代。</p> <p class="ql-block"> 明清两代是塘边村的鼎盛时期。村中老人康爷爷告诉我:"明朝中期,我们的祖先开始经营油茶和桐油生意,通过泸水河运往南昌、九江,甚至远销汉口。清乾隆年间,塘边康氏达到'家资百万,田连三县'的规模。"</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塘边村,白天商贾云集,码头装卸货物不绝;夜晚灯火通明,茶馆酒肆人声鼎沸。村中的青石板路上,穿着绸缎的商人、挑着担子的小贩、读书的学子、洗衣的妇人,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市井画卷。</p> <p class="ql-block"> 而如今,只有荒草与苔藓在石缝间疯长。曾经的繁华市声,被死一般的寂静取代;往日的灯火通明,只剩下残破的窗棂透进的刺目阳光。</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民俗记忆:从活态传承到终极绝响</b></p> <p class="ql-block"> 在村子的最深处,我意外地遇见了一位老人。他坐在门槛上,摇着破旧的蒲扇,身旁趴着一只无精打采的黄狗。</p> <p class="ql-block"> "村里就剩下我们三四户老人了,"老人姓康,是塘边康氏第二十三代孙,"年轻人都搬走了,去县城,去省城。这些老房子修不起,也住不得人喽。"</p> <p class="ql-block"> 康老伯带我看他居住的老屋——这是全村少数还有人气的建筑。为了安全起见,他只使用最外侧的一间,其余房间都用木柱支撑着,不敢踏入。</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村里可热闹了,"康老伯望着空荡荡的巷子,眼神飘向远方,"春节舞龙灯、清明祭祖、端午赛龙舟、中秋拜月,一样都不能少。夏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把竹床搬到塘边,大人们聊天,孩子们嬉戏...现在,就剩下我们几个老骨头守着了。"</p> <p class="ql-block"> 他回忆起了村中曾经的民俗活动:正月里的龙灯要在每口池塘边舞过,祈求风调雨顺;清明时节的族祭,数百康氏子孙齐聚宗祠;端午的龙舟赛在最大的池塘中举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中秋之夜,家家户户摆出瓜果月饼,对月祭拜。</p> <p class="ql-block"> 而如今,这些活态的民俗传承只剩下老人的回忆。龙灯早已腐朽,龙舟已然破损,祠堂的大门紧闭,祭坛上积满灰尘。传统文化的血脉,在这里即将断绝。</p> <p class="ql-block"><b> 五、保护之问:谁来拯救时光的遗孤?</b></p> <p class="ql-block"> 站在废墟之中,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忧思:这些珍贵的历史遗产,究竟该如何保护?</p> <p class="ql-block"> 当前的警示牌固然必要,但仅是权宜之计。木材在持续腐朽,砖石在风化,整个村落的建筑正在加速垮塌。若不大规模干预,不久的将来,塘边村可能真的就只剩下一堆废墟了。</p> <p class="ql-block"> 保护需要巨额资金。一栋古建筑的彻底修缮动辄数十万,整个村落的保护更是天文数字。当地政府财力有限,难堪重负。</p> <p class="ql-block"> 保护更需要专业技术。古建筑修缮是门大学问,需要专业的团队和传统工艺的支持。而懂得这些技艺的匠人正在老去,传承出现断层。</p> <p class="ql-block"> 更重要的是,保护需要人的回归。没有活态传承的古村,即使建筑得以保存,也失去了灵魂。如何让年轻人愿意回归,如何让古村焕发新生,这是比修缮建筑更加艰难的课题。</p> <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我最后回望这座濒死的古村。金色的余晖洒在破败的马头墙上,竟有一种凄美的壮丽。那些精美的雕刻、巧妙的布局、智慧的设计,无不诉说着曾经的辉煌。</p> <p class="ql-block"> 塘边村之行,让我看到了文化遗产保护最残酷的现实。时代在发展,生活在提高,按照今天的眼光,这些房子虽美,但正如村口老人所说"这些房子不好住。"这些古老的东西确实经不起时间的侵蚀,但更经不起人类的遗忘与漠视。保护之路漫长而艰难,但每一分努力,都可能为后人多留住一份历史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离村之时,但见残阳如血,将那座即将消失的古村染得通红。忽然想起康老伯的话:"这些老房子啊,就像老人一样,看着儿孙远去,自己慢慢倒下。"风中仿佛传来古村的叹息,那么轻,又那么重。</p> <p class="ql-block"> 感慨万千,打油记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乙巳秋日访塘边废村》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百塘死水绿如墨,空巷苔深没履痕。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雕梁画栋倾颓尽,危字刺目惊心魂。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翁媪守宅忆往昔,子孙离去忘旧村。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试问古建谁拯救,夕阳无语空照门。</b></p>